不顾自己一身箭衣、汗渍,他顾不得了;直奔珊瑚阁,到了院口,又踌躇起来,竟不知如何相见,也不知相见光景,该说些什么。
步子放慢了,绕过假山曲径,来到回廊边竹丛下,那一端,一树桃花,开得正艳,桃花树下,立的正是他梦寐难忘的佩蓉。
是怎样的灵犀一线呀!佩蓉也回头望向他,两人的目光,胶着了,再也解不开。只见她两行清泪,缓缓滑过双颊。
他迎上去,佩蓉绕过回栏,不意桃枝牵住了凤钗,她伸手扶住,云鬓已半偏散落。
“蓉妹妹!”
他张口,未及出声,只见一位宫女打扮的人,自屋里出来,不知说些什么,他忙避开,只见佩蓉,持着凤钗,无意识地敲着栏干,向他藏身处,投过混着幽怨、深情,又喜又惧的一瞥,慢慢回身,进屋去了。
快快回转花间草堂,一个女子迎着他请安。他一凝目,惊喜扶起,原来是拂云。红杏一边笑嘻嘻;如今,翠筠已配了人,红杏成了花间草堂当家大丫头。
“拂云姊姊来串门子。蓉姑娘回来了,大爷可知道?”
容若点点头。红杏又道:
“那还不快见见去。”
容若无言了,支吾着说:
“瞧我这一身!拂云,你回去,先代我问个好……”
他看到拂云眸中的失望和不解,深觉自己—番话,近于矫情,忙改口:
“你等等,代我带个柬见过去。回头我就过去。”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佩蓉低吟着,深深一叹。只怕是”相见时难别亦难”,那,何如……不见……
拂云机灵,藉词引开了宫女。就容她珍重这片时吧,一年相思相忆,痴心苦盼,好容易盼来的片时。
对着妆镜,她轻匀螺黛;那新月般的双眉,原是素日容若最爱赏的。又重新散下如缎般的秀发,仔细盘弄。
身后湘帘微响,她心跳加了速度,镜中,映出容若颀长身影,她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徐徐站起,缓缓回身,握发的手松了,又散如飞瀑。
她笑了,也哭了;不能不笑,无法不哭,而,哭和笑,又何曾倾泻出辗转心中情愫的万分之一?
他们都没有说话,不必寒暄,不必道契阔,不必互诉近况,甚至,不必话相思相忆,只要能在这好风明月中,知道不是梦的凝望,在泪影、笑影中交融彼此的目光,不管过去,也不问未来,只这样凝眸相望,她,复能何求?他,又复能何憾?
不多时,宫女会回转来,不多时,他们必须庄矜地寒暄、道契阔、互诉近况……
不多时,连凝眸相望都是奢侈……
佩蓉回来,觉罗夫人不是不欢喜,却添上了心事;这一再见,只怕容若更丢不开了。而且,这件事,似乎也不能不让佩蓉有所了解;她放出来,短期内希望极渺,而容若,单于独子,不能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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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刻烛待春风(5)
锡三奶奶也担着同样的心事,倒是立场客观的锡珠,出了主意。
“不!太狠!”
觉罗夫人直觉的排拒。锡三奶奶道:
“我也这么觉着,可是,我们三爷说的也对,不这么办,解不开这个结。”
办法是:反正容若与佩蓉间的这段情,虽然大家心照不宣,毕竟未曾揭穿过,干脆假作没有这回事,只向佩蓉说明容若已届弱冠,理应娶亲,而容若似乎无心及此,请佩蓉劝解。
“但……让蓉妞劝容若成亲,这对蓉妞……唉!”
“太太!对蓉妹妹是狠了些,可是,转眼她又得回宫去了,这事,悬到几时才能了呢?”
一番舌灿遵花的唱作,出于锡三奶奶意料之外的,佩蓉并没表示惊讶或悲痛,只点点头:
“我来劝他!”
一年宫禁,除了一点情根难泯之外,早已把佩蓉磨成了一座无波古井,喜怒哀乐,都淡化到几近于无了。她心中何尝不明白,这御沟,比之牛女双星的银汉,还深、还广,还难跨越。这一番,也不过是“银汉迢迢暗渡”,终究还是要“忍顾鹊桥归路”的,今生今世,她已不敢想望。这一生,或者就只能以“又岂在朝朝暮暮”自解了。
她愿为容若守,守着她一点贞心。然而,她了解也谅解,纳兰家切望容若娶妻,她又岂能要求他为自己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