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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坳后山的悬崖下，老去的紫岚在凌紫风的搀扶下，在山间小路上缓缓而行，不时放眼四处环顾，几个陪伴她的当地干部七嘴八舌道：“不会在这里吧？从来没听老人家说过这里有抗日烈士墓啊。”

“会不会建烈士陵园时一起迁走了？”一个年轻后生说。

紫岚置若罔闻，只管朝前走去。她对那座小山包记忆太深刻了，她挥舞着拐杖拨开脚边的长草，一步一步探寻那些石碑：“就算坟平了，石碑应该还在。”几个干部已经走不动了，站在山包前看着她“疯狂”的举动。

当啷，拐杖碰到了什么硬物，她一下跪倒在地拨拉开长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歪倒在地。她扯了一把长草擦拭着墓碑，凌紫风也帮着擦拭，很快，一行大字露了出来：抗日英雄之墓。凌紫风大叫一声：“在这里了！”那几个干部赶紧跑过来一看：“嘿！真的啊！”

“那其他的也在这左近！”

几个人左右两边散开，低头在草丛里一阵乱扒，立马就有了回音：“这儿有一个！”

“这儿也有！”

“这儿有两座！”

紫岚坐在地上，抱着那石碑老泪纵横。听到大家的喊声，擦一把眼泪先挣扎起来朝左边看去，一座倾斜的石碑长满了苔藓，她膝行过去用衣袖使劲儿擦了擦右下角，赫然一个“一”字，她抱着石碑哭道：“妈妈姐姐，我可找到你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心里想着你，一直想着啊！妈妈姐姐，你不怨我来晚了吧？”几位干部见她痛哭，也不好相劝，只好一起动手去拔几座荒坟上和周围的青草，铲土把坟包重新堆起拍实，把歪倒的墓碑扶正。

紫岚一把一把拔着眼前墓碑四周的荒草，嘴里喃喃道：“妈妈姐姐，我帮你清理门前，帮你打扫院子，给你盖好房子，你安息吧。我虽然来得晚，但还是来了，这么多年，先是戎马倥偬，后又远戍边关，你懂的，任务第一啊！”一个干部拉了拉凌紫风的衣袖，指指墓碑。凌紫风俯在妈妈耳边大声说：“妈，我们先把烈士的墓碑扶正吧。”

紫岚抬头说：“好好，你看我，失态了，失态了。”她擦一把眼泪不好意思地对几个干部笑笑，“真是老了，人一老就顾前不顾后的，让你们见笑了。”

几个干部笑笑，领头的葛镇长说：“老前辈啊，我们理解您！要不是您说，我们真不知道这里还有烈士墓，我们失职啊。”

紫岚微笑着说：“知道这几座墓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说着不禁又叹口气道，“他们的亲人却不知道他们埋在这里。”她看着几个人合力把吴妈的墓碑扶正培好土，她说：“葛镇长，我求你一件事。”

葛镇长见这里真有抗日烈士墓，已经惊了，他可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干部，从来没听说这里有烈士墓，却被这个远方来的老太太一下就找到了。原本对老太太来意的疑虑彻底一扫而空，这是个真老革命无疑了！他敬佩地说：“老人家，您说，您说。”

“我出钱，把这五座墓都重新修了，给他们重新刻碑，修个小小的墓园，也算我和他们战友一场，给他们一个最后的归宿。”

葛镇长一迭连声答应着，旁边一个干部却忽然喊道：“这里还有两座！”紫岚一惊，在凌紫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走过去，只见一座墓碑上刻着“抗日烈士之墓”，另一座上刻着“革命烈士之墓”，右下角的编号依次是六和七。她愣了，不知道这六和七是谁，心却一下揪起来，茫然地看着远方，在脑海里搜索遥远的记忆：他们会是谁呢？

葛镇长说：“墓碑上怎么刻呢？不知道名字啊。”

紫岚回过神来，说：“地下工作者都是无名英雄，像她，”她指指一号墓碑说，“我只知道她叫吴妈，最后的代号是花姐，可她的真实姓名我也不知道。那个葬礼，很安静。他们五个，是为了完成一个共同的任务在同一天牺牲的。”

她的眼前闪过当年的情景。

张部长缓缓的话音：“吴妈，四〇〇小组的政治交通员，代号四〇一；王长林，四〇〇小组组长，代号四〇二；周海，组员，代号四〇三；李二拐，代号四〇四；孙小毛，代号四〇五。孙小毛的尸骨最终还是没能领回来，是衣冠冢。

就算他的骨灰去了日本，他的灵魂还留在中国！”

紫岚说：“我永远都忘不了张部长的话。他说：‘我会记着这些英雄战友的，以后我死了，也要和他们埋在一起。’”她看着编号为六和七的两座墓碑说，“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他，但一定是我们的战友。地下工作，生是代号，死也是代号。”她忽然豪气顿生地说，“其实，名字不就是个代号吗？我都记不清我现在的名字是第几个代号了，就连这个臭皮囊，也快要尘归尘土归土了。哈哈，紫风！”她拿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扭头对女儿说：“我死了也给我埋这儿来，多少年不见了，我也好和他们就个伴儿，一起多聊聊。想他们啊，想当年我是最小的，没想到再见时我却是最老的了。有意思，有意思啊，哈哈！”

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山峦之中，一群小鸟叽叽喳喳扑棱棱飞了起来，山谷里顿时一扫肃穆，充满了生机。

葛镇长说：“老前辈，你们原来是个什么单位啊？这么神秘的。”

“哈哈，那时候叫地下工作，现在叫间谍。”

“乖乖！难怪这么神秘！间谍啊，那是太厉害了！”葛镇长佩服地说。

晚风习习，吃过饭娘儿俩在小镇散步，小镇还大致保留着原来的格局，镇里的人看见来了两个陌生人，都嘁嘁喳喳相互打听议论着，一些知道底细的人用崇敬的眼神瞧着谦和的老太太。

娘儿俩走到纵队司令部遗址前，紫岚不禁笑了，特意转到后门看了看，说：“这门怎么看着这么小了呢？连带整个院子、楼，都小了好多。”

凌紫风捂嘴笑道：“妈，那时你多小啊，可不就看这院子相当豪华、高大了。”后门锁着，紫岚笑谈当年撞倒哨兵的笑话，母女俩哈哈大笑着又转到前门，进去又旧地重游看了一遍。就是从那晚开始，紫岚又对凌紫风断断续续讲了许多旧年故事。

“是的，离开暗瞳，我的地下工作告一段落了，开始了根据地青训班的学习，一下子轻松得像鸡毛飞上了天。”

山溪潺潺，竹叶瑟瑟，转眼就从夏天到了秋天。自从大闹宁城打掉了四三一基地和李墅据点，鬼子就对根据地大举扫荡清乡，青训班转移到了大山深处。生活的艰苦是可想而知了，不但没有各种生活必需品，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唯一让她高兴的是总算给发了一套土黄色的粗布军装，可以把那身破破烂烂的旧裤褂收起来了。

阿英心里有点后悔，离开宁城前没设法找着胡管家要点大洋，眼看着这越走离宁城和老宅越远，手里一点儿钱没有，想买点什么都没可能了。要不，起码可以买点盐给队上，也省得天天吃着没滋没味的野菜粥汤。

朝阳的山坡上搭着几排竹寮，竹寮前一块空地被平得干净整齐，竹片和石块搭成一排排竹凳坐着学员，一棵大树上挂着一块小黑板。

初升的朝阳下，文教员一身旧军装在树下侃侃而谈，阿英也学着大家一样把草纸钉的本子放在膝头做笔记。

太阳当头，二尤——阿英早已记住她叫尤雪梅了——站在前面指着小黑板上的歌词教大家唱歌：“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阿英起劲地跟着大声唱，清亮的嗓音分外出众，尤雪梅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心想：小姑娘的嗓子真好。阿英心里对尤雪梅也很佩服：唱得真好！还会教人！字也写得好！其实心里还有一点儿嫉妒：长得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