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回宿舍,竹寮地上一排草铺,晒干的茅草散发出隐隐草香。每人有限的一点儿家当就放在自己铺上——一床夹被,一个塞着换洗衣服的枕头,还有一个茶缸子或者一个小搪瓷碗。阿英的枕头里比别人多三样东西:一本《词源》和一个白纸订成的本子,还有有关她身世的那方紫色锦缎。这是她离家时带走的,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还奇迹般地保存完好,全是因为她把这些交给了张部长保管。不,她还有俩宝贝,是罗芳给她的钢笔和那手雷。同宿舍的女伴们都很奇怪,这么破烂流丢的小姑娘哪来这么多好东西?
阿英把草纸本子往枕头里一塞,哼着歌儿把自己那堆刚换下来的破衣服抱着去溪边了。刘阿娣——就是那个帮她打架的小鬼之一——弄个草篓子在小溪里捉小虾,看见她抱着那堆破衣服笑道:“领了军装了,还要这破烂干吗?”
“破归破,洗干净补补,天冷了可以穿里头。”阿英嬉笑着,把衣服扔到溪水里把鞋子一蹬,赤脚跳进去嘁哩咔嚓地踩啊踩,踩得一股股脏水冒出来随溪水流走,阿英伸舌头道:“简直脏死了,穿在身上时倒不觉得啊。”
刘阿娣笑道:“你刚来那天没把人熏死,没看见尤家三姐妹捏着鼻子绕着你走吗?”
阿英踩得水花四溅,诡笑着说:“随她们去,假干净半天还不是被我把虱子从头上抓出来?我再臭不养小动物——”说着一伸舌头,两个小鬼头哈哈大笑起来。她弯腰把衣服捞起来仔细搓洗着特别脏的地方,偏着头想了想说:“不过她们唱歌真好听,尤其是二尤,还会教。”
刘阿娣神往地说:“听说她们是上海戏班子来的名角儿,真想看看她们穿着绣花衣裳扮起来的样子,一定比天仙还美。”
阿英仰头看着天,那里被翠竹染成梦幻的翠蓝色,她耳边仿佛又响起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眼前似乎又飞舞着戏台上那些飘逸的水袖。大上海,已经那么遥远,遥远得好像隔了一个世纪。她使劲儿搓着脏衣服,抿着嘴半晌才说:“阿娣,我也要学唱戏,到舞台上唱给大家听。”
“二尤肯教你吗?你一来就和人家打架。”
“不管她教不教我都要学。”她一脸认真地说,“哼,她总要唱吧?只要她唱我就跟着她学!”说着放声唱起了“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啊哦!”
刘阿娣嬉笑地瞧她,脚丫子使劲儿在水里踩一下打起好大的水花溅她一脸,终结了她的童谣。洗完衣服,她俩在溪边点了一小堆火,烧那些小虾吃,烤得亮晶晶的,对着光看得见薄得可怜的粉嫩肉,勉强填塞着她们饥饿的肚腹。
小孩儿没烦恼,吃过小虾打牙祭一路欢跳着回去。
宿舍里,于大姐吹哨子召集大家去开会。一群女学员团团在草铺上坐好,正点名时,阿英和刘阿娣唱着跳着回来,远远就听她们在唱:“风在吼,马在叫,黄狗在咆哮黄狗在咆哮!”大学员们听得一脸哭笑不得,几个小鬼是已经扮着鬼脸要笑倒。于大姐憋着一肚子笑虎着脸等她们进来,俩小鬼头儿在门口一个急刹车,伸头感觉里面气氛不对,伸着舌头蹑着脚想悄悄溜进去,被于大姐冷冰冰喝道:“站住!”立马冰冻当场,阿英努力适应着屋里的昏暗,偷偷看看于大姐脸色,吐了下舌头嬉皮笑脸地想往里蹭。
“站住。”于大姐看着这小鬼有点头疼,张部长送她来时曾经介绍过她的情况,十四岁,刚刚立功入党,极其机灵敏捷的一个好苗子,要自己加意培养。可是来了这些天,除了看到聪明调皮,什么也没看出来。还有大胆!一个手雷放在枕头里谁也不让碰。昨晚上更是不知从哪里捉了条蛇来,先是在屋里乱甩着吓人,被说了之后又在屋后烤了大嚼,馋得一班小鬼叽叽喳喳乱抢!今天要是再不给她点颜色瞧瞧,估计明天就会把这竹寮拆了。
阿英被于队长上下打量得惴惴不安,又被全班学员指指戳戳搞得浑身不自在。偷眼看着于队长不怒自威的脸,终于领教了这位平时和善的老大姐昔日驰骋疆场的肃杀之气。她低眉顺眼地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儿,害得这位活菩萨变了护法金刚。乖巧是她的必杀技之一,这时使出来驾轻就熟。
于队长看她终于变老实了,这才说:“阿英,刚才唱什么呢?”
“黄河啊,对了,”她一指尤雪梅说,“她教的。”一脸无辜的样子看得于队长恨得牙痒。
“你再唱一遍。”
“那个,好吧。”她扬声唱起,“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她唱得激情昂扬声情并茂的,引得大家都跟着唱起来,于队长的脸色柔和了。一曲唱罢,于队长说:“小鬼,这是抗战的歌,也是我们宣传群众鼓动群众的武器,不许胡乱改词儿。下次可没这么容易让你过关!”于队长虎着脸吓唬她,阿英吐了下小小的舌尖缩了下脖子怯怯地问:“队长,我可以进去了吗?”
“归队!”
阿英和刘阿娣听得这一声简直如蒙大赦,一溜烟儿地蹿到各自铺上老实坐好,听于队长传达上级指示:“敌人严酷的清乡和经济封锁,让根据地经济遭受重创。上级指示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减轻人民负担。”于队长看着大家说,“我们不是一线战斗部队,配发的给养要大幅度减少,现在还是刚刚秋收之后,到了冬天和明年春天会更加艰难。大家说说,都有什么好办法?”
青训班的学员有沦陷区来的青年学生、文化人,也有来自根据地的青年农民、部队战士,还有刘阿娣这样自己溜出来参军,但是年龄太小只好来学习的。
平时上课、唱歌,城里来的学员们当然是大出风头,可是遇到这样的问题就傻眼了,农村里来的这帮人立马精神了。她们都是苦出身,都是挨过多少饥荒过来的,办法自然多多。
刘阿娣老老实实地说:“冬天春天可以挖笋,现在可以在溪里摸点小鱼小虾、挖野菜、挖葛根,春天了就可以种菜种粮食。”
王花花跳起来说:“可以抓蛇!”说着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昨晚就是她最先和阿英抢蛇肉吃的。
“还可以挖田鼠洞,里面有粮食!”阿英忽然想起小时候杰克说过的故事。
“还有竹鼠、野鸡,山里好多野物可以抓来打牙祭。”平时难得说话的苗翠翠猛不丁也冒了一句。
“没枪没子弹怎么捉得住那些野物啊?人家是带脚带翅膀的好不好?站在那里等你捉牢来烧得吃啊?”小尤一脸怀疑。
“你不会不见得别人不会啊,阿英昨晚不是捉到蛇吗?”
眼看这帮小鬼又要吵起来,于队长赶紧把话题引开:“大家说得都不错,我看我们还能去给老乡们演戏,既是宣传,也可以让老乡管饭。大家看怎么样?”
这话一说,能歌善舞的城里学员立即热闹起来,尤雪梅马上扬声说:“我们可以搞个戏曲队,演抗日新戏。”
于队长说:“好!这主意好!编抗日新戏!”
阿英一听跳了起来把手举得老高:“我也要学演新戏!我也要学!”
于队长看着尤雪梅笑道:“阿英的嗓子蛮好,我看可以算她一个!”尤雪梅见阿英一脸热切,她有点心动,毕竟演戏不是三个人就可以撑起台的。于是她不顾小尤不满地嘟囔,朝阿英微微点点头,阿英高兴得咧着嘴一个劲儿傻笑。
一场会开到天黑,阿英和刘阿娣、苗翠翠说干就干,拎着两个小竹篓乘着月色去后山里抓蛇抓野鸡。尤雪梅三姐妹则咿咿呀呀地边唱边比画着讨论起编新戏的事了,周围聚拢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地瞎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