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姐皱眉道:“二尤!”
二尤不情不愿地低声说:“对不起,我错了。”
于大姐缓和了神色道:“好了,都散了,该干啥干啥去。都是革命同志,不要闹不团结了。”她一手挽着尤二姐,一手拉着阿英,把她们拉到一起握了握手,又呵斥几个小捣蛋,“好了好了!几个小鬼,顽皮!看别人吵架只有劝架的,哪有火上浇油的?!以后再敢这样一起关禁闭!”她推推阿英和几个小鬼说,“快去洗衣服吧,要不是我帮你们把衣服捞起来,早就被水冲走了。看,都成小花猫了。去洗干净,不然一会儿上课大家怎么看?”双方彼此对视一笑这才释然,阿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跑了,尤家三姐妹也讪讪而去。
于大姐看着这些女孩子们摇头笑了,她是训练班女生队的队长,这个阿英淘得叫人头疼,看到啥都新鲜,前天来报到兜里还揣着个手雷,死活都不肯上缴。
这才来两天就跟人打架,时间久了还不知闹出啥事来。
下午是大课,一个高挑清俊的男人讲课,也没讲稿书本,挥洒自如才气四溢,那身极整洁的粗布旧军装丝毫不掩儒雅气质,听小尤一说,居然是上海滩有名的大记者。一下午四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阿英看着老师的眼睛都是放光的,她从来没听过那么多道理,以前千思百想想不通的事,被抽丝剥茧层层剥开,富人为什么富,穷人为啥穷;日本人为啥要侵略中国;国共打了这么多年为啥又要合作抗日,国民党为啥又要搞摩擦……傍晚,黑大个儿大刘来了,她一看见他就知道是张部长找她,悄悄从人堆里溜出来,问:“去哪儿?”
“跟我走,张部长要见你。”
“我还没请假。”
“我已经帮你请过了。快走,熄灯前还要赶回来。”
阿英听了这话马上安心了,来根据地一共才五天,到青训班也才两天,她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
风里,传来紫岚苍老的声音:“那是梁坳后山悬崖下的一座小山包……”
清风习习,青草萋萋,五座新坟依山而立。五座青石墓碑上都刻着一行大字:抗日英雄之墓。
没有姓名,没有性别,没有生卒日期,只有右下角不显眼处一个小小的汉字号码,依次是一二三四五。
张部长、阿英和警卫排的战士们肃立墓前,敬礼,默哀。阿英如约唱起了《五月的鲜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没有朝天空放的排枪,也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只有每座坟前一支烟一碗酒,清亮的歌声飘散在风里。
葬礼结束,张部长拉着阿英坐在编号一的吴妈坟前沉默了半天,缓缓说:“阿英,听说你跟人打架了?”
阿英一头汗:“风刮得真快,谁这么嘴长啊……”
张部长笑了:“原来你铁头功还没忘啊?”
“那个,”阿英尴尬地挠着头低声说,“那个是防身的。”
“可怎么我知道的两次都是撞了自己同志呢?”
“……”
“阿英,你年龄小小已经是共产党员了,组织上一直拿你当一个好苗子培养,不能再这么任性了。”他抚摸着吴妈的墓碑,说,“吴妈跟你说过些什么吗?”
“说过,任何时候任务第一。”
“做地下工作,还有一条很重要:要学会隐忍。”他看着阿英疑惑的眼神,接着说,“就是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心事,掩饰自己的感情,忍得了常人不能忍之事。”阿英一下想起了吴妈牺牲前与佐藤斗法的那个下午,她细细回想着当时见到听到的情景,吴妈伪装成一个泼辣的烟花女人,从装傻到反咬王长林,到和汉奸们对骂,步步把佐藤拉入自己设计的局中。如果是自己,肯定挺不到交通员赶到。
“她本来是大商人家的大小姐,从小裹在绸缎里长大,读过大学,当过老师……爱人牺牲了,孩子成了孤儿……”
阿英忽然紧张起来:“小毛头呢?铜豆儿,铜豆儿呢?那是吴妈托付给我的!”
“放心,我把小铜豆儿交给了可靠的人,再过两年大一点儿,我亲自带着跟总部走,组织上会管他一辈子的。”
阿英松了一口气,在她眼里,根据地是安全的地方,总部又是最安全的。
“伯伯,你认识吴妈很久了吧?”
“嗯。很久很久了……我们是老战友。”
张部长点了支烟慢慢吸着,过了半晌才说:“阿英,以后不管做什么工作,首先是要团结团结再团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斗争越残酷,条件越险恶,就越需要同志间的相互信任和默契配合。战友啊,是可以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他们、可以在生死关头托妻寄子的人啊。你才去两天就和同志打架,以后怎么和人团结工作一心打鬼子呢?”
阿英羞愧地低下头,自己当真是到了根据地开心得啥都忘了,只觉得自己是英雄之一,刚从最危险的地方撤了出来,到安全的地方放大假来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学习的……
“想想吧,想想吴妈,想想王长林、周海、李二拐、孙小毛。想想他们……”
“我错了……”阿英真心诚意地认了错,她在每座坟前一一鞠躬,最后那座坟前,她摸着墓碑问:“这是孙小毛吧?他的骨灰……”
“这是座衣冠冢,他才十九岁,因为有两个左腿断了的人,他的骨灰被送到日本去了……”
母亲的声音在凌紫风耳边缭绕:“简单肃穆的葬礼,没有现在电视剧里那些士兵举枪朝天齐射的镜头。子弹多金贵啊,一人才三五发,打鬼子都不够。鬼子扫荡清乡,战士们没饭吃饿得半死,都舍不得用一发子弹打野物,还朝天放空枪?”朗朗的笑声之后,是缓缓话语,“只有张部长点燃的香烟,每座墓碑上放了一支。那些燃起的香烟袅袅盘旋,久久才随风而去,仿佛尽是丝丝缕缕的恋恋不舍。我至今都不知道吴妈的真实姓名,不知道除了小铜豆儿她还有没有亲人,更不知道她的亲人们身在何方,不知道小铜豆儿现在何处,是否平安长大……不知道小铜豆儿知不知道他的妈妈是谁、埋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