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不少的力气,郎中把他的马靴除掉了,裤管也撕得只剩了半截。张嘉田吃完了一个梨,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个,看得有趣,吃得有味。郎中出手接骨的那几分钟,简直是惊心动魄,三名勤务兵一起出手,才摁住了地上的雷一鸣,而雷一鸣一边挣扎一边哀号,号到最后,他大声哭道:“嘉田!”
张嘉田听到他这一声呼唤,忽然感到了愤怒——他算个什么东西,敢对自己一口一个“嘉田”?他以为自己还是他的跟班随从吗?有了屁大点事也要叫嘉田?出门随手找来了一截马鞭子,他对着雷一鸣劈头就是一鞭:“嘉你妈的田!叫张军长!”
他一鞭子就把雷一鸣抽哑巴了,而郎中这时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了!”
郎中为雷一鸣接好了骨头,又用夹板和布条把他的左小腿捆绑了上。张嘉田让人把他从柴房中搬运出去,送进了指挥部内的一间空房里。所谓指挥部,也不过是这村庄中一位地主的宅院。雷一鸣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未经那郎中诊治时,他头脑还算清楚;如今遭遇了那郎中的毒手,他只剩下一丝凉气。
仿佛有人给他喂了水,他喝了一口,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想睡又不敢睡,怕会在梦里吃枪子儿。蒙眬中,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十分年轻,他认出她来,但是已经记不起了她的名字,只在心中想:“那个野丫头。”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杀过那个野丫头,便叹了口气,心想:“都来了。”
叹了一口气,他沉进了黑暗中。
半夜,雷一鸣被士兵用担架抬进了汽车里。
汽车行驶到天明,他换了一辆马车。在马车里躺到了下午,他上了火车。他非常乖,不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
第三天中午,他到了北京。
他在北京又昏睡了一天,真正退烧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下午。
这些天他几乎是水米未进,瘦得脱了相,青白面皮绷在颧骨上,他仰卧在床上,头脸像一只玲珑的骷髅。医生给他打了葡萄糖水和营养针。然后张嘉田来了,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让他以冀鲁豫巡阅使的名义发表通电,号召他先前的部下们放弃抵抗,尽快投降。
他乖乖地发了通电,然后问张嘉田:“老帅走了?”
“走了?”张嘉田对着他一瞪眼睛,“死了!”
“死了?”
“他坐火车往关外跑,日本人在铁轨上装了炸药,把他炸死了。”
雷一鸣眨了眨眼睛,镇定了片刻,然后换了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张嘉田反问道:“我说让你回家了吗?”
雷一鸣愣了愣,忽然说道:“你我一起回去……你可以见见春好,还有,春好找到她弟弟了,你们——你们很久没见,一定有话要说。我们一起谈谈。”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别拿春好当幌子了,放不放你,我说了不算,得听洪霄九的。洪霄九说了,让你拿钱买命。”
“他要多少?”
“一千万。”
雷一鸣望着张嘉田,眼神几乎是骇然的:“我哪有那么多钱。”
张嘉田作势要走:“那我告诉他一声去。”
雷一鸣的手抬了一下,然而又放了下去。他看出来了,洪霄九——肯定还得加上一个张嘉田——想要对自己趁火打劫。打劫的金额是没有准数的,横竖都是白来的钱,多要一个是一个,所以他们敢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千万。这两个该死的混账,对了,还得加上一个林子枫。
然后他又想起了叶春好。
他还不能贸然把叶春好也归入混账一类,不过也要视她接下来的行为而定。他先前虽然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可自从她有了身孕到现在,他对她一直是像对待祖宗奶奶那么恭敬,而且他再不好,终究是妞儿的亲爹,她若这个时候真去投奔了张嘉田,那么……
想到这里,他摇了头——不能,叶春好和自己再怎么闹意见,她终究不是个坏人。她不能那么对自己落井下石。
最后,他想起了妞儿。
妞儿——
单是喃喃自语着发出这个名字的音来,都让他感到了温暖和明亮。他的钱是要留给妞儿花上一辈子的,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些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