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忽然觉得他见老了,而他这种人因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显着分外可悲可怜。
(一)
雷一鸣原本没把学生游行当一回事。十年前也曾有学生们结成大队堵他的大门,他叫来一队巡警,举枪向天啪啪放了几排,登时就把学生们吓退了。学生纵是不退,他也不怕,让士兵换上便装充当打手,冲出去乱打一阵,打也能把他们打散了。
这一回,他不肯、也不敢再闹出大动静来,所以决定关了大门做缩头乌龟。外面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横竖他一不露面,二不出声,料想等到学生闹得饿了,自然也就各回各校了。
他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学生们受了这北伐成功的鼓舞,既不怕头上盆子大的骄阳,少吃一两顿饭,也撑得住。雷府的大门既是紧闭,那么他们顺着围墙找小门,开始砸门。雷府人丁稀少,原来雷一鸣做巡阅使,府中军官士兵出出入入,倒还显得热闹,如今他关门过日子,府中立刻变成了个空旷地世界。白雪峰这位副长官如今没了穿军装的部下,只得带着几名男仆东奔西跑。通往汽车房的一扇院门已经被学生冲击得摇摇欲坠,白雪峰慌忙用几根木杆子将大门支住,给他帮忙的男仆头发花白,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仆人,这时就吓得哆哆嗦嗦:“都是念书的人,怎么脾气这么暴?这要真是冲进来了,还不得打人?”
白雪峰怒道:“要不是怕他们冲进来打人,我还忙活什么呢?那年平正大学闹学潮,校长不是都被他们打死了吗?”
说完这话,他脸色一变:“花园里的角门,锁了吗?”
老仆人也傻了眼:“没有。”
白雪峰大幅度地挥舞手臂:“快去快去,把没锁的大门都锁上!”
说完这话,他迈开大步一路狂奔,跑到了雷一鸣面前:“大帅,不得了了,这回学生们闹得凶,要往咱们府里冲,都开始撞门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给区里打电话,让他们派巡警过来!”
白雪峰立刻出去打了电话,片刻之后他回来了:“大帅,电话打过去了,他们这就派人来。那个……”他迟疑了一下又说:“用不用再找些打手过来,他们为钱办事,比巡警更可靠些。”
雷一鸣看着他:“你能马上找来吗?”
白雪峰一点头:“能。”
“那去找。”
“找五十个?”
雷一鸣急了,一拍轮椅扶手:“你自己看着办!那帮混账王八蛋要是冲进来了,我跟你一个都逃不了!”
白雪峰赶紧又跑去了外间电话机旁,抓起话筒往外打电话。一只耳朵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听着院墙外的声音——外头的声音已经压过了听筒里的声音,一浪接一浪,指名道姓的要打倒卖国贼雷一鸣。
一边分心留意着两边的声音,他一边在心里骂林子枫。因为确实不知道林子枫到底是存了什么心——若说为了荣华富贵,那他把雷一鸣卖给张嘉田,也就可以了,何至于到了如今,还要痛打落水狗,把他往绝路上逼?若说是为了私仇,那更是奇怪,雷一鸣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林子枫的,他全都看在了眼里,雷一鸣再不是东西,也不至于和林子枫结下这么大的仇吧!
心乱如麻地打完了电话,他回到了雷一鸣面前:“大帅,人找好了,找了五十个,每人一天一块钱。”
雷一鸣问道:“他们自己有家伙吗?咱们家里还有些枪吧?”
白雪峰连忙摆手:“别,大帅,这不是在战场上,您不能动枪啊。他们都能自己带家伙,没带的话从厨房拿些个擀面杖给他们就是了,反正也未必是真打,能让他们把学生吓唬走就成。”
雷一鸣不说话了,垂头坐着。白雪峰瞄了他几眼,看他瘦骨伶仃地坐在轮椅上,很有几分可怜相,便又试着说道:“大帅,您……”
他摇了摇头:“别叫我大帅了,我那大帅已经当到头了。”
白雪峰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微笑唤道:“那,大爷?”
雷一鸣又是一笑,笑过之后一点头:“嗯。”
白雪峰轻轻地走出去,倒了一杯茶送到了雷一鸣手边:“大爷,您再忍忍,外头那帮学生闹到了饭点儿,没吃没喝的,自然就走了。”
雷一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子枫是不是疯了?”
“要不,您把林子枫找过来,问问他,他到底想怎么着?您到底是哪儿对不住他了,让他恨您恨成这样?要不然,您不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走,想防备都防备不住。”
雷一鸣答道:“抱委屈的话,张嘉田有资格说,他没资格。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然后他放下茶杯,手哆嗦着,茶水在杯中泼泼洒洒:“他跟了我十年,现在这样对我。”
白雪峰叹息了一声:“大爷,您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雷一鸣扭头看着窗外,只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这个我想不通。”
这时,仆人走到门口,轻声叫走了白雪峰。原来白雪峰雇来的打手身手不凡,已经翻墙进来了。进来之后抽出怀中藏着的短棒,他们按照白雪峰的指示,将各处院门开了一道缝,侧身挤了出去,开始和学生们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