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地有羁绊。
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人,除非死了一个,否则就没完!
(一)
张嘉田陪着洪霄九进了柴房。
自昨天他从这里走出去,到现在他随着洪霄九回了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他一直忙忙碌碌地不肯去想这个人,如今推门进来了,才意识到这人是个活物,需要吃喝拉撒,而自从他昨日清晨落到自己手里之后,就没再享受过活物的待遇。
柴房不算大,可因为里面没柴火,所以空空荡荡的挺宽敞。角落里灰扑扑的趴着个人,正是雷一鸣。
张嘉田停下脚步,让洪霄九自己走上前去。而洪霄九停在了雷一鸣面前,先是俯身细看了看,见他紧闭了眼睛,似乎是人事不省,便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腰肋软处。这几下子捅得挺够劲儿,因为雷一鸣当即向旁一缩,随后睁开眼睛抬了头,他怔怔地仰视着上方的洪霄九,又转动眼珠,看到了后方的张嘉田。
然后他重新低头趴了下去。
洪霄九用手杖一点他的后背:“大帅?”
雷一鸣的肩膀和脊梁明显紧张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躲避。洪霄九又笑道:“我说,咱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如今好容易又碰了头,你怎么还不搭理我了?要不我换个叫法,咱们不喊大帅了,显着生分,我叫你一声大少爷?”
雷一鸣把两只手往身下缩了缩,依旧是不出声。
洪霄九这时回头问张嘉田道:“你给他使了什么法子,怎么让他趴得这么老实?”
张嘉田一耸肩膀:“我砸折了他一条腿,他能不老实吗?”
洪霄九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路上能省不少事。”然后他转向了雷一鸣,手杖点着地面,他俯下身说道:“大少爷,乖乖的啊,别怕,只要你听话,我就送你回家去。你毕竟是雷家的种,我不看二爷的面子,也得看你爹的面子,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嘿嘿笑了两声,拄着手杖直起身,他转过身来对张嘉田说:“知道吗,他家原来还有个二爷,身量体格和你挺像,是个好人,可惜,让他给弄死了。他家老爷子伤心窝火的,没过一年也完了。我琢磨着,雷家可能是祖坟的风水变了,要不怎么传到这一辈,出来了这么个邪种?”
然后他抬手扶着张嘉田的肩膀,作势要往门外走,临走之前回了头,又对雷一鸣说道:“听话,要不然我把你摁河里淹死。”
话音落下,他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边笑边向外走了出去。张嘉田送他出了门,问道:“大哥,我让人送你到指挥部歇会儿去?”
洪霄九没答这话,而是对着房内一指,低声说道:“千万得把他看住了。让他发句话,那不算什么,等回了北京,咱们得跟他弄俩钱花。”
张嘉田深深地一点头:“明白。”
洪霄九摇摇晃晃地走了,张嘉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向房内望去,却见雷一鸣不知何时又抬起了头,正望着自己。
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就见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一路匍匐着向自己爬过来。他爬得艰难,因为那条断了骨头的伤腿略动一动便是剧痛,可他既然要爬,就不能纹丝不动。张嘉田向他走了几步,停到他的面前:“你——”
雷一鸣喘着粗气,抬手抓住了他的裤管。拼命向上仰着头,他嘶哑着喉咙说道:“我的腿……”
张嘉田答道:“腿怎么了?疼?疼就对了,不疼你不就跑了?”
雷一鸣盯着张嘉田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他的瞳孔里。这里没有人可以做他的救命稻草,包括张嘉田,不过张嘉田终究还是和别人不同的,所以他还是得把他抓住。
尊严是可以不要的,人格也是可以不要的,他只要命。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他向前蹭了蹭,抱住了张嘉田的小腿:“嘉田,原来你对我好过,我也对你好过,现在你就权当是可怜我,再没人管我的腿,我这条腿就残废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张嘉田低头俯视着他,就见他脏兮兮的趴在自己脚下,瘦削肩膀将军装撑出了清晰棱角,平时那个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现在也乱糟糟的粘了草屑。隔着马靴和军裤,他的腿渐渐感受到了他的热度,他先是想他在发烧,然后又想:他哭了。
脑海中掠过了往昔岁月的片段,他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夜:他傻头傻脑的伸了脖子往汽车里瞧,结果瞧见了正在下车的雷一鸣。雷一鸣盯着他看,他都缩回脑袋想要躲了,雷一鸣的目光依然追逐着他。
仿佛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的有羁绊。
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人,除非死了一个,否则就没完!
张嘉田叫来了一名郎中,给雷一鸣接骨。
郎中是本地有名的江湖郎中,忙时种地,闲事行医,还会打铁。听闻军长传唤自己过去给人接骨,郎中深感荣幸,为了显得自己手段利落,他伸出两只铁硬的大手,想要先脱雷一鸣的马靴,然而这一脱,马靴未动,雷一鸣却惨叫了一声。
张嘉田手里拿着一只本地山上出产的大梨,一边旁观,一边咔嚓咔嚓地吃。雷一鸣的左小腿已经肿胀到了惊人的地步,所以郎中须得拿刀子把他的靴筒割开,才能进一步的为他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