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是缘分,是天意。”多少年后,我爷爷一直这么认为。
晚饭自然是丰盛的。我爷爷专门用三龙潭里的小虾做了份辣椒炒鸡蛋。以后,季风还为这虾米出了次洋相,为村里的老百姓所津津乐道。
我爷爷破例喝了一杯酒:“我首先告你个实底,你俩是我要来的……你暂时先住我这儿,由我来监督你的改造,哈哈。”
“那好,那好……”
“不过,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季风忠诚地执行了这一君子协定,直到1961年国庆,被突然摘帽回到济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慢慢地我爷爷才知道季风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一个字,一个“时”字。
说起来,事情竟如此荒唐:毛泽东不是有个农业的八字宪法吗?叫土、肥、水、种、密、管、工。季风就提出,还应加个“时”字,即强调时间千万不可过季的意思。说实在的,如加上这一个字,八字宪法只能是更科学、更全面。但是,单位的很多人却不愿这么看。他们认为,难道毛主席还不如你英明吗?还不如你会种地吗?毛主席连日本鬼子、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于是,他就成了一个“右派”。
也好,他解放前不是在沂蒙山区搞过什么乡村建设实验吗?不是紧跟过梁漱溟和韩大军阀吗?那就再让他回山沟沟里。
“这简直叫不讲理,这叫什么事?”从这以后,只要一提反右,我爷爷就气得哆嗦。
季风小声说:“我这还算好的,有的就自杀了。省办公厅的一个科长,才23岁,因为给领导提了两条意见,就被打成了‘右派’,一天到晚地批斗,还要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陪着。他气不过,就跳黄河自杀了。”
“士可杀不可辱!”我爷爷倒敬佩这种人。
“哪像你说的这样简单。”季风叹口气说,“这反倒惹下了麻烦。”
“又怎么了?”
“他不是跳的黄河吗?结果尸体一直没找到。领导上就诬告他妻子把他藏匿起来了,说他根本就没有死。最后硬是把他妻子也逼疯了,怀孕三四个月的胎儿也流产了。”
“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季风苦涩一笑,说:“从这事以后,有些‘右派’就改变了自杀的办法,专门跳楼,跳五层以上的楼。一是保证摔死,二是留下尸体,免得给家人留麻烦。”
“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呀!”我爷爷仰天长叹,自愧在山沟沟里待得太久了。
“你可不能寻短见!”末了,又孩子般地强调一句。
季风说:“冲着你老哥,我也不会的,再说,全家人还靠我这54元的工资呢。”
季风运气也不错,被划了个“三类右派”。对此类右派处分标准是:撤职,开除党籍,留用察看。行政降三级。当时,季风已是正科长,行政19级,现降为22级,工资也由85元降至54元。
为安慰季风和路琴的情绪,我爷爷请季风和路琴到家里吃了顿韭菜包子(即水饺),并让支书穆蛋作陪。在这以前,我爷爷已经知道了路琴被打成“右派”的经过,其荒诞过程并不轻于季风,甚至让人好笑。
她的顶头上司文化馆馆长想她的好事,经常以工作为由带她出去,时间一长,她开始拒绝。反右运动一开始,这位领导挟私报复,说她平时不接受领导,不接受领导就是反党。于是,就划成了“右派”。更可恨的是这位领导哄她说,现在是搞运动,你写份检讨,应付一下认了这“右派”,而后就可以放你三个月的假,回家喂孩子。当“右派”可以放假?这话对路琴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她就写了自己的认罪书。结果认罪书交上去的第四天,就被罚下放了。
好在这些天,刘英等老乡们对她挺好,又有个孩子帮着吃奶。她的情绪多少安定下来,但就是想她才半岁的儿子,一给别的孩子吃奶她就哭。
“闺女呀,”一直到她摘了帽子回济南,我爷爷都是这么称呼她的,“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你着急也没用,慢慢会好的。过些天看看有机会让你回济南一趟看看孩子。”
“真的吗?三爷爷……”我爷爷称她闺女,她倒好,随村里人官称我爷爷为“三爷爷”。以后季风开玩笑说,这叫“革命阵营乱称呼”。
我爷爷说:“我蒙你干吗,闺女,村里就不买个针头线脑、种子化肥了?让谁去不是去?”“可俺是右派……”路琴一脸的感激又挂上了无奈。
我爷爷口气坚决地说:“以后不要提‘右派’这字,咱老百姓不相信像你们这样的人反党。你若要反党,得先把孩子喂大了不是。”
这话把路琴逗笑了,这才叫破碲为笑。
我爷爷看看他俩人说:“记住,你俩下到咱崮下村,就是咱崮下村的人,咱这里山高皇帝远,皇帝说了不算咱说了算。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