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在去县里开政协会时,无意中碰到季风的。那个时候,已经是第二届政协了。建国前的参议员几乎全部进了政协,大部分都没有实际职务,只是领的工资不少,我爷爷就领97。46元,按内部的说法“相当于17级”,因为他的资历老。
那天,县委会议室里很热闹,县委马书记(此人不久后调地区任副专员)正在讲话,说讲话有点客气,实为训话,每训几句,还念一段毛泽东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和《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会议桌前围了十几个人,人人都低着头,面色难看,萎靡不振。在他们的后边,还放着些铺盖、行李等。我爷爷一问才知道是省里统一分下来的“右派”,县里劳动改造的,这些人要一直分到各村。
在没有发现季风前,首先引起我爷爷注意的倒是个小闺女“右派”,那闺女最多不过20岁,黄黄的脸,扎了两条小辫。说她是黄毛丫头吧,可她又像是个刚刚做了母亲的,因为她的两个乳房鼓得老高,胸前的花格上衣明显有被奶水浸透的水迹。她始终泪眼汪汪,隔不一会,就要在办公室一位女打字员的陪同下去厕所一趟。我爷爷天生的心善,便拉住打字员问:“这闺女怎么了?”
打字员小声告诉他,她不是个闺女了,是个六月大的孩子的母亲,是济南文化口的一个“右派”。因在哺乳期突然下放,奶涨,需要经常地挤挤奶。她哭是可怜家中的孩子没奶吃。
“真可怜……”我爷爷脱口而出。
“老政协,这话只能您说。”那打字员说完急忙溜了。
那时,人们称呼公家的人(拿工资,吃皇粮的),都习惯是姓氏加上职务或职业,如张书记、李县长、王记者、赵技术员。我爷爷是个政协委员,县里的人便称他为王政协,年轻点的便尊称他“老政协”。
“这个小闺女我要了……”我爷爷当即决定,将这位小母亲要到崮下村去。他刚一定下这一念头,心里又咯噔一下,怎么了?原来他看到了季风!
不错。是这老弟,还是当年那个样,只是胖了些,眼镜也换了,似乎还不如当年的气派。怎么?他也成了“右派”?嗯……随后我爷爷释然,是呀,不打他的“右派”,还打谁的“右派”呢?梁漱溟老先生解放后受批,韩复榘是个军阀……
还是那句老话,别看我爷爷身居山乡僻壤,但他有文化,有看报纸和听广播的习惯(这时资讯传播的途径又多了项广播)。所以,对国家的一些大政方针、时事要闻,他都能知道个八九。对于反右运动他始终也有自己的看法,共产党的有些人气量太小,号召人家提意见,人家提了,又说人家反党……
“马书记,分我两个‘右派’吧。”会议一结束,我爷爷就拉住了马大林。马大林因在我父亲的问题上有愧,对我爷爷始终是尊重有加。
马大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哥,这些“右派”是下乡来改造的,谁都不想要,您怎么……”
“我最会改造人了,谁不知道?哈哈……”我爷爷示意嗦。
“好好好,就依您的办。”马大林也乐于送个顺水人情。
第二天,一男一女,一老一小两个“右派”就被接到了崮下村,接人的事是我爷爷亲自安排的。当时的村支书姓穆,不到30岁,是个复员兵,村里人都称他穆蛋,他对我爷爷十分尊重。同村里其他人一样,称我爷爷为“三爷爷”。当天一大早,他就派出了村(这时,已称高级社)里惟一的一辆胶轮大车。接回来时,村里才刚刚吃过晌午饭。
在这以前,我奶奶已经听我爷爷说了有个名叫路琴的“小闺女正奶着孩子被打成了‘右派’”的事。所以,车一停,我奶奶首先接过了路琴的行李:“来,路‘右派’,跟大娘走……”
村里人一开始仍按老规矩,称这两人为“路右派”和“季右派”。只是过了一段日子里,在两人的“强烈要求”下,才改了称呼。
“大娘,上哪去……”
我奶奶踮着个小脚说:“先找个孩子吃吃奶,别鼓着,这个时候不能鼓,要不会落下病,再生孩子就不好办了。”
那位小母亲当时就哭了。
以后,这位叫路琴的小母亲就被穆蛋直接安排到了自己的一个侄子家里,他侄媳妇刘英(这位“花木兰”的故事颇多)也是刚刚生了个女孩,奶水不够吃,正好,可帮着她奶孩子……以后,当我爷爷及村里人知道了路琴被打“右派”的原因时,才知道那才叫一个冤!
。。。。。。
第五部分
第43章
反右反右,鬼哭神愁(2)
季风已经不认得我爷爷了。
也许是他被打“右派”打晕了,也许是眼睛不如以前好使了。我爷爷把他的铺盖提到家了,他还是没反应过来。我爷爷就有意启发他:“嘿,穆陵关,知道吗?王达礼,县长,好用鞋底抽人。还有,你仔细看看……”
“你是……”季风这才瞪起眼睛使劲瞧。
“我是……”我爷爷学着他的口气逗他。季风读书时遇到疑问,也是这个口气。
季风一下想起来了:“你是汉魁兄!啊呀呀……我这不是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