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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夜阑更请弹文王(第1页)

嘉佑四年(1059)十月,苏洵一家自眉州,过百二十里,入嘉陵江。苏轼望成都远去,锦水细已不见,故乡已远,西蜀已凉。“这一刻,已经有无数纵跃横飞的句子,在山烟峦云之间闪烁,像是为这番即将展开的壮游向天地咆哮着了。”

夜泊戎州,岸上几处人家,古柳依依,天空一轮朗月照夷中乱山,山川一色,浩浩如涉大荒中。老泉静坐船头,信目所及,月朗风清,心不外想,气血和平,突觉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吩咐道:轼儿,摆琴来。王弗摆上香案,焚香已毕,退在一旁。苏轼搬出家藏的雷琴“九霄环佩”交与老泉,老泉揭开尘封,一张“雷琴”摆在膝上。

这张“九霄环佩”,琴面为峨眉杉木,池沼间表以桐木,琴底为梓木。鹿角灰胎,琴面有小蛇腹断纹,间杂牛毛断纹。琴背龙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龙池下方刻篆文“包含”大印一方,在琴足上方苏轼用楷书刻下自己的一首短诗:

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

垂帘新燕语,沧海虎龙吟。

“君子无故不撤琴瑟”。无论是少年及第春风得意,抑或终身不第贲志而没;无论是心有灵犀的快意,抑或红楼隔雨相望的寥落;无论是浪迹天涯游学求道,抑或投荒万里掷笔从戎,古琴都传递着达者兼济天下的雄心,诉说着穷者独善其身的无奈。如此神器或道器多有传世,但在传世古琴中,以唐琴最为珍贵。

“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有唐一代,斫琴工艺已臻化境。斫琴大家以蜀中雷氏,江南之张越两家最为突出。雷氏家族,共有三代九位,世称“蜀中九雷”,雷绍、雷震、雷霄、雷威、雷文、雷俨、雷珏、雷会、雷迅。其中雷威当年所制、在北宋宣和内府中名列第一的“春雷”,更被奉为古琴神品——天下第一品。

苏家所藏雷琴,“其岳不容指,而弦不收,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如韭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苏轼《家藏雷琴》)雷琴“琴韵”独特,岳山高度达到一黄金切割点,过高弹奏时会“抗指”,过低则琴弦碰撞易生杂音,且雷琴龙池、凤沼两个出音孔对面的面板内壁微微隆起呈圆盆状,使琴音在其周围稍作停留,故而具有“余音不去”的“纳音”音效。

“雪夜上峨眉,斫松作雷琴。”一则传说在民间蔓延,给雷威斫琴抹上一缕神奇色:

冬至午夜时分,峨眉山巅,大雪如席,无花鸟鸣虫,无人迹,只阵阵西风冷飕飕吹过,松枝搏击,发出恐怖的劈啪煽响。风口处,一孤影打破了这夜色的白静。人影越走越近,转眼间来在松林间,背手不动,双目紧闭,久久地、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受用这雪,这风,这鬼魅的夜声。忽然,他快速移动身形,在几棵松树上做着标记;继而又如前状,又做标记,反复数次,终于,面对一棵松树,他点了点头,不再移动,取出斧子,将松树伐下。此人正是雷威。

这则传说见于元人伊世珍所着笔记小说《琅嬛记》引《采兰杂志》云:“雷威作琴,不必皆桐,每于大风雪中独往峨眉。酣饮,着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有最爱重者以‘松雪’名之。”

王弗从舱中取出一把桑叶,递给苏轼,苏轼不解,问道:“何用?”

王弗笑道:“夫君用琴,难不知琴弦旧则声低暗,以桑叶揩之旧琴焕发新声,此为养琴之道耶?”

老泉盘琴于膝上,弄弦一二,似在调音,忽又丝竹咋起,嘎然而止。二子正襟危坐,正待聆听。

“汝等可知为父欲操何曲?”

苏轼兄弟万没料到老父亲会发此一问,苏辙抢先答道:“往前一步,即出峡口,所谓西出阳关,再无故人,父亲怕弹的是‘阳关三叠’了。”

“非也,非也”苏轼道,“此处高山峨峨,流水汤汤,一轮仲秋之月破云而出,非《高山流水》而何?”

老泉也不作答,他调整了下琴的位置,当心五徽,使自己卷舒自若,两手方从容抬起,琴声以空弦低音一字一音奏出,越过千年的时空,高山、峻岭、图腾……。空弦犹如撞击硕大无朋的磬钟,音响厚重,色彩庄严、肃穆、宏伟……。

“《文王操》”,二子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抚琴是感官的自我陶醉,也是主观意志和情感的自我折射,有着节奏、力度、和声的表达力量。老泉一直把自己当作儒家,视古琴为庙堂之器、雅正之声,把《文王操》当作理想社会、理想人格的颂歌。

《文王操》曲颂周文王。忧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琴操》上说:“纣为无道,诸侯皆归文王。其后有凤皇衔书於郊,文王乃作此歌。”

翼翼翱翔,彼凤皇兮。衔书来游,以会昌兮。瞻天案图,殷将亡兮。苍苍之天,始有萌兮。五神连精,合谋房兮。兴我之业,望羊来兮。

孔子曾向春秋着名乐师师襄子学习此曲,那学习的过程也是孔子形象升华的过程:

孔子学鼓琴于师襄子,学了十天仍不弹新曲。师襄子说道:可以学新曲了。

孔子答道:丘已学会琴谱,可不会弹奏技巧啊。

孔子继续弹了几天,襄子又说:技巧你已掌握,可以学新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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