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国祥近日有点时来运转,顺心遂意的事接踵而至。
整垮吕忠全,他不仅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还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原来那个出面与吕妻签约、以极低价格购得济世堂全部资产者,不过是受人雇用,其背后的真正买主,就是危国祥。当时有意收购济世堂的商家其实不少,却皆因受到了危国祥的暗中恫吓,无人敢碰那烫手的山芋。因此吕妻才不得不将售价一降再降,乖乖地走进陷阱,使危国祥以合理合法的形式,夺去了那块寸土寸金的宝地。
气出财进,一石双鸟,这一手活儿玩得漂亮。危国祥颇为自得地对手下的喽啰夸口,此番不过是小试牛刀,待我今后将一身的手段施展开去,方叫世人知道危某人是何等人物。喽啰们便危哥长危爷短地一通乱捧,也都得了不少赏钱。
危国祥对经营药材一窍不通,也无甚兴趣,他感兴趣的事是吃喝嫖赌。所以拿下济世堂后,他随即便动工将其改建成了酒楼。且以自己的名为号,冠之为“国祥楼”。张邦昌瞅着他这个远房外甥招摇得有点过甚,恐怕他忘乎所以之下又折腾出一屁股屎来还得替他擦,把他唤去耳提面命了一番树大招风水满则溢的道理,危国祥才有所收敛,将楼名改换成了“瑞祥楼”。
不管酒楼的名号如何,这件事的内幕终究是藏不住的。人们明着不说,心里有数,虽对其强盗行径敢怒不敢言,却自有表达内心不满的方式,这个方式就是众人皆心照不宣地不去光顾这座酒楼。因此这座所谓的“瑞祥楼”虽居商衢要地,生意却没真正红火起来,而且是越来越惨淡,不但未能给危国祥招财进宝,反倒成了堵在他心口上的一块鸡肋。不过这是后话。当其开张之初,还是很热闹的。一些狐朋狗党都来送礼献花鸣鞭响炮地捧场,闹腾得动静不小,颇有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之势,很是令危国祥心满意足了一阵。
他的福运尚不止于此。就在他巧设圈套拿下济世堂的同时,还有一桩好事自动送上了门。这件事的意义,可是远远超过了拿下一个济世堂。这件福星高照的事,就是他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有关谋反的情报。
此事的发生,缘起于一个唤作成千的人。
成千是个鱼贩子,同时是一个民间秘密组织的成员。那个民间秘密组织发起于淮南舒州,名曰“光明道”,取摩尼教教义中光明终究会战胜黑暗之意。
所谓摩尼教,乃公元三世纪中叶的一个波斯人摩尼所创,曾广泛流行于欧亚,唐时传入中国,虽遭官方禁止,却仍在民间秘密传播。由于海外商船往来的关系,尤其盛行于江南沿海一带。至南宋后期,在官府不断地严厉取缔下,渐渐趋于衰落,到如今已失传。北宋末年,摩尼教正值风行于中国民间之盛时。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政治组织,要想创建和壮大,总是少不得借助某种信仰的号召力。当时著名的方腊起义,在凝聚人心煽动情绪方面,就充分发挥了摩尼教的作用。鉴于摩尼教在民众中的深广影响,“光明道”亦将其奉为了精神支柱。
“光明道”的宗旨,也是要起义造反,建立大同社会。盖因其力尚小,其势尚弱,加之看到声噪一时的宋江、方腊等大股起义武装皆被镇压覆灭,感到公开起事的时机远未成熟,因之,它自从组建以来只活动于地下。它当前的活动主要是广泛联络四方豪杰,暗中积蓄骨干力量,等待天时到来,再图揭竿而起。
“光明道”的首领叫计洪奎,是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以开办武馆教习武术为生。其父计鹏程,曾在禁军里担任过步军教头,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却因不善奉迎上司,不但不得重用,反而屡遭排挤,后来又被莫名其妙地解职,一生难展其才,乃至郁郁而终,去世时还不到五十岁。其母丧夫后哀伤成疾,不久亦撒手人寰。
计洪奎有个妹妹唤作计玉珠,小他六七岁,生得浓眉大眼秀丽可人,却是一副男孩儿性格,自幼便淘气得要命,上房爬树惹猫逗狗所无不为。兼之家庭环境的熏陶,不喜针线喜刀枪,不爱红装爱武装。计洪奎见她横竖坐不稳闺房做不得女工,索性便拿她当个弟弟调教。这计玉珠便与哥哥一起日夜玩枪弄棍,一招一式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女大当嫁,看上计玉珠的人家很多,她却左右都不中意,便将婚事拖延下来。她对此倒也不急,一派听天由命的态度。现在她既是计洪奎操持武馆的得力助手,也是“光明道”中的重要成员。
计玉珠很佩服她的父兄,但对二者的佩服又有所不同。她佩服父亲的地方,除了清廉正直,主要是其精到全面的武功技艺和武学修养。而对父亲逆来顺受的处世态度,她却不予认同。她觉得父亲这一辈子犹如龙困浅滩,过得比较窝囊。而对于哥哥,她所佩服的则主要是其志向高远。计洪奎很早便发出过“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感叹,对世道的不公表示不满,后来又秘密地组织起了“光明道”,计玉珠对此都由衷地赞同。她认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是得弄出点轰轰烈烈的动静才有意义,因此很乐意佐助哥哥成就一番伟业。而且她觉得参与这种富有神圣感的秘密行动实在是件很新鲜很刺激的事情,置身其中的生活,比终日里只忙碌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上的岁月有意思多了。至于“光明道”的宏图大业究竟能成就到何种程度,或者说它折腾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在她单纯的头脑里则从来没去想过。
“光明道”网罗麾下弟兄,重点是看其人对官府的态度。一个人对官府深怀不满,且有胆量进行反抗,便具备了被接纳入道的基本条件。而对这个人其他方面如品德、素质的考察,则不甚严格,这就未免使得道中成员鱼龙混杂。成千就是混迹其中的一个渣滓。
成千原籍山东齐州,因与人斗殴险些酿成命案,逃到淮南舒州做起了贩鱼生意。他有几下拳脚功夫,亦有几分横竖不论的野胆,曾因抗拒州衙巧立名目强收税负,挑头与衙役发生过冲突。计洪奎为此人是条敢作敢当的好汉,托关系把他从班房里保出来后,便吸收他加入了“光明道”,还将其视为一员干将,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时,都招呼他来参加。
岂料这成千本性顽劣,毫无拯民济世之志,从根本上与计洪奎并不志同道合。他是把“光明道”当成了一个江湖黑帮,以此为恃,便到处逞蛮称霸惹是生非。计洪奎逐渐察觉出他身上的劣习后,几番对他严正告诫,他却屡教不改。
更有甚者,这个人还极为贪淫好色。当年在齐州发生的斗殴事件,就是由于他对一个姑娘图谋不轨引发的。加入“光明道”后,他对道里“戒淫邪”之教义置若罔闻,不仅依旧时时出入花街柳巷,还在一天夜里拦路强奸了一个外出探亲的少妇。这件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官府未能查出案犯,但“光明道”却搞清了作案者是成千。计洪奎一怒之下,声称要亲手处置这个辱败道门的人面禽兽。其实这是计洪奎的一时激愤之言,从其本意上,还是打算给成千留个痛改前非的机会的。
可是成千却先自慌了手脚。江湖帮会清理门户的恐怖手段他听说过不少,他可不想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于是他便故技重演再度开溜。但这帮会可不是街头的茅厕,想进便能进想出便能出。为了避免计洪奎的追杀,开溜前他制造了自己酒醉失足溺水身亡的假象。
由于没找到尸体,计洪奎对成千死亡的真伪曾有过怀疑,后来听说确有人目击成千坠入深潭再未浮起,他便信以为真没再深究。却不想那所谓的目击者,是成千事先花钱买通的。更没想到那金蝉脱壳的成千日后会在汴京城里制造出那样一场悲剧。
离开舒州到何处落脚,成千做了一番盘算。他知道计洪奎在淮南结交较广,在江南的其他地区亦有眼线,他栖身于南方恐不大安全。再者他到底是生在北方,对南国的水土总是不十分适应。又想到有个唤作牛昌的汴京商贩前些时候到舒州贩鱼时,他曾帮过忙,还请其去妓院品尝过一回淮南妹子的细皮嫩肉,双方气味相投,算是一个朋友了。商号的地址牛昌也给他留了,酒酣之际牛昌还慷慨出言,成老弟今后若去汴京,吃喝拉撒由他包了。冲着这句话,成千便索性奔了汴京。
一路风尘来到京城,又费尽周折找到牛昌,却是令成千大失所望。此时的牛昌不但不能为他提供饭碗,连自身的饭碗都快裂成八瓣了。原因是这牛昌欠下了大量的赌债,几乎全部家当都被充当了抵押。
见有朋自远方来,看在共同嫖过娼的分儿上,牛昌留成千在家里吃住了两天,之后即有送客之意。成千受到冷落,有意负气一走了之,却苦于一时既无安身之所,更乏谋生之道。夜间辗转难眠,便对计洪奎怨恨倍增。老子无非是干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又不曾干你妹子,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翻脸无情吗?早知如此,老子何苦入你那个道!
谁知这一怨恨,竟怨恨出了灵感:若是向官府告发“光明道”谋反,料可邀得一笔赏金,甚至能因此而谋上个一官半职也未可知,岂不强似风吹雨打地去倒腾臭鱼烂虾?
这样做合适吗?似乎没什么不合适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计洪奎既然不仁于前,我成千何妨不义于后?不错,这样一来,便与“光明道”结下了死结。但我就是不告发,冲我掌握着道中许多秘密这一条,一旦发现我是诈死,他们能够放过我吗?明摆着如今我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而告发了他们,官府必然要将其党羽斩尽杀绝。彼时这厮们自顾尚且不暇,又焉有闲心再来找我的麻烦?
这样算计下来,成千觉得此举是有百利而无一弊,非常可行。但他在汴京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这告发应当如何告,向谁告,他心里没谱,还是得请教牛昌。
牛昌一听有这事,觉得是个生财之道,立马来了精神,复对成千热情起来,拍着胸脯说办这种事哥哥我有路子,待我为你引见一个专事拿贼的朋友吧。他说的那个所谓的朋友,便是危国祥。其实他与危国祥的关系,无非是很稀松的酒肉关系。近日因他债台高筑,危国祥已经对他嗤之以鼻。有了这道厚礼奉送,他正好请求危国祥出面帮忙,把他的赌债之事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