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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在危国祥双喜临门的这段时间里,李纲南北奔走,成功地完成了“迎劝”太上皇赵佶回京的重大使命。

由于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分,劝谏赵佶的过程,比李纲预计得要顺利一些。而此行中所遭遇的凶险,却是李纲全然未曾料到的。

李纲一行三月十七日辞京,行程三日,于二十日下午抵达南都。中途经过陈留县时,恰逢郑太后的船队。京城解严后,寓居京外州县的皇子帝姬陆陆续续已多有归者。郑太后不愿久羁客旅,亦从扬州启程。但赵佶与赵桓龃龉横生的事情,她是有所闻知的。赵佶如今如何打算,回京之后境遇如何,她都心里没底。因此船至陈留,她又犯了踌躇。遇到来自京城的李纲,正好询问一下有关情况。

李纲奉旨登舟入幄,乘机于帘前备述皇上殷切盼望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早日回宫之意,善言劝解郑太后,勿为流言所间,疑虑骨肉亲情。郑太后性本宽厚,听李纲说得诚恳,况见其奉旨出京就是专程去迎太上皇圣驾,料想赵佶与赵桓的矛盾并非外界传说得那么邪乎,遂无复多虑,欣然决定先行返京。这是个很好的前奏曲,它使得李纲对于劝归赵佶,又添一层信心。

在地方官员的迎接下步入南都驿馆,未及洗漱休息,李纲便遣随员将赵桓亲笔写的迎驾御书呈进了行宫。但当时赵佶没说何时可以接见李纲,只传旨命其在驿馆暂候。原因是赵佶自接到朝廷要派李纲前去迎驾的通报后,对于是否就此回京便一直犹疑不定。

以常人目光视之,赵桓派御前重臣专程前去迎接銮舆,是显示了赵桓对他这位父皇的尊重和孝敬,也是给他送去了一个体面的回京台阶。这是这对父子冰释前嫌的一个很好的契机。但是童贯不这么认为。他深含忧色地提醒赵佶,皇上之意高深莫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太上皇务须三思后行。话虽含蓄,弦外之音却很明显:赵桓所做的这一套不过是表面文章,太上皇一旦回京,前景不容乐观。

作为曾经执政多年的一代君主,赵佶对权术游戏并不陌生,深知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欲擒故纵欲放先收等表里不一的丑陋伎俩,在政界中实乃家常便饭。赵佶是性情中人,不热衷也不擅长玩弄这些东西,可是身处其位不由自主,欲不染指也难,所以他觉得那个皇帝他当得挺累。现在他贪恋的,其实并不是那个皇位,而是继续拥有以往那种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的自由。至于这种要求是否合理,那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了。但赵桓对他的这个要求非常不满,这一点是明摆着的。既然心存芥蒂,那么赵桓对他表示出来的这份高度热情,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而赵桓如此热衷于接他回京,其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细细思之,其中确实不无可疑之处。从这一点出发,他以为童贯的提醒不为多余,那是一个从政经验丰富的老臣的真知灼见,而且是发自对他的一片忠心。

可是,既然赵桓主动做出了和解姿态,他总得有所呼应才是。拒绝回京便是拒绝和解,那样做,从情理上讲不通,在舆论上对他也不利。再说,不回汴京又该去哪里呢?现在不回,将来回不回?难道就从此永远漂泊在外吗?那他这个所谓的太上皇,岂不沦落成无家可归的丧家犬了吗?

这些问题没梳理清楚,赵佶尚且拿不准该以何言相对,故此不能马上召见李纲。

李纲对此早有思想准备。他揣度赵佶此刻必有矛盾心理,暂不接见他非常正常。但他不会坐等,夜长梦多,他要采取措施,使事情尽快地向积极方面转化。草草用过晚饭,他便派甘云带上银两,设法悄悄地约见了张迪。

甘云遵照李纲的吩咐,只说这是李枢密奉送公公的一点薄礼,余者概不多言。响鼓不用重槌,张迪自明其意。从张迪本心讲,原就希望赵佶尽快返京,与皇上重归于好。因为以其多年的宦海经验,他看得相当明白,如果赵佶不回京,迟早要变成童贯的提线傀儡,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且赵桓绝不会容忍天生二日,一旦矛盾加剧,倒霉的肯定是已经丧失了实权的赵佶。他作为赵佶的心腹内侍,亦必在株连之列。朝廷派员来迎驾,正中张迪的下怀。现在又得了李纲的银子,他自然是要尽力帮助李纲。

于是,在夜间为赵佶送虎鞭龟尾之类滋补药膳时,张迪便乘机进言,李枢密乃皇上特遣之奉迎使,太上皇应给予其相应的礼遇,以示太上皇胸怀大度。何况太上皇与朝廷音信不通日久,正需通过李枢密了解有关情况。总之李枢密终归是要接见的,那么晚见便不如早见。

赵佶想张迪说得也是,便让他通知李纲,次日一早先扈从乘舆去鸿庆宫烧香。

张迪又顺势进言,如今朝中对童太尉非议颇众,且闻皇上已有旨令其致仕池州,明日李枢密随太上皇去烧香,童太尉在侧恐不甚方便。

赵佶听了亦觉有理,乃命张迪传谕,明日的所有活动,皆无须童贯等扈从,一应事务由地方官署负责料理可也。张迪得旨,便连夜派人分头向李纲及童贯做了传达。这就扫除了劝谏赵佶的外围障碍。

这一夜李纲睡得很香,那边却是苦了童贯。

童贯一接到赵佶的口谕,便敏感地意识到不是个好兆头。这一夜他左思右想,基本没睡。对赵佶这个人的性格弱点,他摸得非常透彻。他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是很难使得赵佶下决心与赵桓公开翻脸断然决裂的。看来欲阻止其就范于赵桓,不能不有所动作。可是,动作小了不起作用,动作大了就有风险。怎么办?

掂量多时,童贯决定,必要的准备应立即着手去做,然后视情况变化相机而动。倘事至万不得已,则坚决背水一战。次日不用陪伴赵佶,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去做准备。

二十一日早上,李纲遵旨先到行宫拜见了赵佶,之后即随同车驾趋赴鸿庆宫。南都城小,这些地点都相距不远,途中费时不多。

乘舆莅临宫门,早有众多的官员和道士在此恭候。赵佶一身道家装束,在众人的簇拥下,飘然下车入殿,依照既定的程序去捐资求符拈香诵经,举手投足一丝不苟像煞有介事。众追随者则神色肃穆万分小心,无论行走站立,皆是大气不出阵容不乱,因而那气氛便显得神圣无比,神秘非常。

一套仪式走完,赵佶被恭请到侧室饮茶休息。然后是墨宝伺候,请赵佶题字留书。再然后,是道长向赵佶赠送经卷。

待到整个活动结束,已是正午时分。赵佶起驾时,传旨赐膳李纲及其随员于行宫客房,让李纲就在那里等候面对。赵佶自己则于午膳后要先去梦乡一游。他一直睡到申时,方传出话来,命李纲觐见于幄殿。

这大半天的时间耗下来,已耗得李纲颇为疲惫,但是他并不焦躁。他知道这是赵佶必然要摆足的架子。求见上级时要具有足够的耐心,这项为官者的基本功李纲是早已磨炼出来了的,何况这是求见太上皇。肩负着非常使命,只要事情能谈成,再等上几个时辰也无所谓。他本有一直等到天黑的思想准备,赵佶在申时即传他入见,他还有点喜出望外,觉得候之不算太久,同时预感到,赵佶怀有很大程度的纳谏倾向。因此一旦见召,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周身的乏倦不翼而飞。

双方的谈话果然进行得比较顺利。这首先与赵佶对李纲的印象有关。

赵佶当政时,李纲曾在朝中担任过比部员外郎及起居郎等职。这些职位都不高,不会引起皇上的注意。引起赵佶注意的,是宣和元年李纲接连上书论列都城积水之害,并因此得罪宰执而被谪监南剑州沙县税务的事。当时李纲被谪之由,主要是“出言狂妄”。后来赵佶偶阅其疏,却感到那所谓狂妄无非是言辞直率了些而已,并无逾越规矩之处。而且其文章的字里行间,充满忧国忧民之思。因此他对李纲的印象不坏,数年后又将其召回京城,委任为太常少卿。此人秉性刚正耿直,与这样的人谈话,用不着拐弯抹角斟酌词句,防三备四步步为营。基于这种印象,赵佶对待李纲的态度,自然比较平和随意。

行过叩拜大礼,李纲遵命就座。他先向赵佶奏明自己此行的使命,而后便恳辞具奏了赵桓圣孝思慕乞太上皇早归为安之意。

赵佶听了,似有若无地点点头道,皇上仁孝天下所知,但本道君尚有几事存疑,不知当做如何解释。随后,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三个问题。

其一,朝廷为什么擅改“绍述”国策,追赠旧党人物司马光,并且自作主张拆毁汴京夹城。其二,朝廷为什么大肆打击贬谪宣和老臣,甚至于将其一个个没产抄家扫地出门,此举之真正的意图何在。其三,本道君出行在外,为什么朝廷始终未有一信相通,不曾有一语问候,朝廷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上皇。这三个问题,是多日来郁结在赵佶心头的最大不满,现在他毫不掩饰地冲着李纲一股脑儿地全抖落了出来。他所质问的“朝廷”,当然就是赵桓的代称。这番质问赵佶虽然说得声调不高语气平缓,却是有板有眼一气呵成,显然是事先打过腹稿的。这几个问题与其父子关系能否缓和,关系很大,如果得不到他所认可的解释,他想他目前回京是不是合适,还真是要打上个大问号。

李纲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一字不落地将赵佶振振有词的质问听完,心里有了底。他不怕赵佶心怀怨气,就怕赵佶有话不说。赵佶若是与之虚与委蛇,他劝也白劝。现在赵佶不仅开口直率,而且一泄无遗,这一来说明赵佶并无更复杂的心机隐藏其间,二来也说明赵佶还是抱有与赵桓沟通的意愿的。这就好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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