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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济世堂掌柜吕忠全万没想到,他勤勉经营半生赖以维系生计的这家祖传药铺,战乱时期安然无恙,却在战后横遭大劫,竟致一家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背井离乡。这事发生在李纲出使南都的次日,制造这场祸事的,就是那个原开封府提举保甲危国祥。

祸事的源头实际上产生于两个月前。户部尚书李棁出使金营,带回了金帅宗望的所谓议和条款。赵桓为满足宗望的勒索条件,下诏在汴京城里强征民财。危国祥借机巧取豪夺中饱私囊,所到之处畅行无阻,却在济世堂受到了抵制。继之又有索飞春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双方都动了拳脚,便把动静给闹大了。幸得李纲亲临现场处置,才避免了事态恶化。危国祥在这场冲突中不仅淫威扫地大败亏输,而且连提举保甲的差事也丢了。虽然事后他依仗与张邦昌的亲戚关系,多方托人疏通,又谋得了一个颇有甜头的捕头职差,但这番败走麦城的耻辱,却是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肺腑。他就暗自咬牙发誓,此仇不报,非为人也。

仇人之首自然是李纲,胆敢与他作对的索氏父女以及济世堂掌柜吕忠全,也都是他的报复对象。李纲位高权重,以他危某人的地位能量,报复起来难度较大。欲报复桀骜不驯的索氏父女,亦需寻找适当的茬口。硬柿子一时啃不动,只好先找软的捏,相形之下报复吕忠全最容易,所以危国祥便决定先去收拾这厮,以略解心头之恨。这样,吕忠全便注定要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事发之时,吕忠全正在账房里气定神闲地算账。

两月前遭到危国祥的勒索后,为防再有人趁乱打劫,吕忠全索性关了药铺,直至京城解严,才又重新开张。停业将近两个月,生意上的损失在所难免。但药铺重张以来,其进项却恢复得很快。经过一场空前的浩劫,京城百姓的购买力大幅度下降,许多商家的经营状况都比较惨淡。然而人们别的物件可以暂时不买,患了病该用的药还是不得不用。战乱之后伤病患者较之平日必然是有增无减,因而唯独这药铺的生意,倒比往常更为红火兴隆。这也是危国祥必得先收拾了吕忠全的一个原因。你害得老子为重新谋得一个饭碗银两散尽,老子又岂容得你乐呵呵地坐在那里日进斗金呢?

损益相抵,收益居然还略高于往年。一笔笔账目算下来,吕忠全的心情甚是愉悦。就在他春风得意地放下算盘理好账簿,起身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准备踅往库房筹划该去采购补充些什么货物的时候,听到了从前柜传来的吵嚷声。

本分的生意人都讲究和气生财,吕忠全时常教导店铺里的伙计,上门来的主顾乃我等的衣食父母,不得稍有怠慢开罪。所以在济世堂的柜台前,基本上没发生过买卖双方的口角。即便遇上胡搅蛮缠的主顾,伙计们遵照吕忠全的训导,也是始终面带微笑善言待之,宁可赔上些利润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也绝不与买主争词夺理。久而久之,伙计们皆练就了一套对付各色人等的太极手段水磨功夫,无论面对多么怪僻难缠的角色,他们都能对症下药、心平气和地打发得你云开雾散气泄火消。

可是今天这吵嚷声不对。但闻来者气势汹汹声色俱厉,伙计们根本劝解不住。而且伙计们的声音也不似素日那么柔和恭顺,仿佛是按捺不住地与来者顶了牛。这可是有点反常,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纠纷?

吕忠全连忙快步走向前柜,要去了解究竟。谁知他刚一挑帘露面,便见有两个身穿皂衣的人已经趾高气扬地闯进了柜台。一望可知这两个人乃是官署里的衙役,吕忠全顾不上询问情由,先忙着抱拳打拱:“在下吕忠全,是小店的掌柜。伙计们有何伺候不周处,祈望海涵,在下先赔礼了。”

不料那两个衙役冷冷地瞅了瞅他,也不打话,抖出一条铁链便给他的双手上了铐。

吕忠全这下子急了,他奋力挣扎着大叫道:“你们何故抓我?我犯什么法啦?”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上便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你叫唤什么?你这药铺贩卖假药,吃死人了。”

吕忠全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还没待缓过劲来,便被两个衙役揪着铁链,连推带搡地拽出了药铺。接着又有若干衙役如狼似虎地闯进店里,吆五喝六地将伙计们统统轰赶出去,并在店门上横七竖八地贴上了封条。

横祸飞降,吕家的天空骤然塌陷。

吕妻一向只在房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从不抛头露面,现在不得不勉为其难出来主事。幸得几个伙计都还厚道,念着东家待其不薄,皆主动尽力为营救吕忠全奔波。

要救吕忠全,得先弄清他被官府抓去的原因。伙计们很快打听出来,据说有一黄姓老者,日前患病,服用了从济世堂买的药后突然暴亡。经验查,其药之配伍成分中有假,黄家遂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官府中具体承办此案的,乃是新任左右厢捕头危国祥。

吕妻一听“危国祥”这三个字,心下明白了大半。两个月前吕忠全与危国祥发生了那场严重冲突,她当时便甚为不安,担心此后的日子难得过得安稳。自古有训,民不斗官,别看危国祥这等胥吏不入品流,却是平头百姓的现管。他若想整治你,那将花样百出,让你防不胜防。后来听说危国祥被革除了职差,吕妻连呼阿弥陀佛,才不再提心吊胆。如今闻听危国祥又当上了捕头,而且这所谓的致死人命案乃其一手经办,不用问她也明白,祸事是所为何来了。

此事纯属危国祥挟私报复栽赃陷害无疑。可是你这么说,必须有证据,否则倒更要加上一层诬陷官吏的罪名。吕妻打算先找到那个黄家,问清他们是何时因何病服用的何种药物,如何能证明其药出自济世堂。以便从中抓住破绽,然后进行反诉。但当药铺伙计千方百计打听到黄家的住处时,那黄家却已迁走,去向不明。

这就显然是做贼心虚。虽然对质不成,吕妻心里却更加有底,乃据理书写了一纸申辩状,击鼓鸣冤呈进官府。

宋朝的司法制度,是由各级行政长官兼理刑事,以其副职及幕职官员如通判、判官、推官等佐之。开封府作为京师,又另设有一个叫军巡院的机构司检刑案。开封府尹乃朝廷重臣,职事万千,名义上负有掌管司法之责,实际上不可能天天坐在大堂上审案,类似吕忠全这种级别的案件他根本无暇过问。所以吕妻申辩状的最终落脚点,就是军巡院。

军巡院的主官谓之军巡使判官,其下的职官唤作公事干当。负责审理此案的军巡使判官及公事干当,早接到了危国祥递上来的招呼:吕忠全其人一向不守本分对抗官府,如今又兜售假药致死人命,实属不法奸商,应予从严惩办。危国祥虽然职位卑微,却与当朝张少宰有着枝蔓,且在市井中亦有一定的势力,这些官员对此都有所了解,也都不愿平白无故地与这种有背景有能量的混世魔王结怨。他们心里有数,肯定是危国祥与吕忠全有过节儿,是危国祥成心要整治这个人。反正那姓吕的无权无势无靠山,整了也就整了。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所以虽明知此案大有蹊跷,却也没人着意理会。

吕妻的申辩状于呈递入衙的当日即被驳回,而且批语甚是理直气壮:经搜查,在济世堂库房发现假药若干种,其中数味与死者所服用之药物相同。吕忠全利欲熏心贪财害命,铁证如山毋庸狡辩。

见到官府的态度如此冷若冰霜不可理喻,吕妻方知危国祥已上下其手将圈套做死,使用正常的方法是拆解不开了。

起先吕妻担心危国祥施加报复,也不过是怕他骚扰柜台生意,破坏药铺财路,却压根没想到他能使出如此卑鄙歹毒的阴招。吕妻恨透了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恶棍,也恨透了不论是非曲直与其沆瀣一气的官府。然而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现实就是这样,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面对这样一种现实,欲想救人出狱,不能不改弦更张。

如何改弦更张?有理没人听,那就不能再讲理;有冤无处诉,那便不可再申冤。胳膊断了袖子里藏,门牙掉了肚子里咽,经与伙计们合计,吕妻只得含悲忍泪,饮恨吞仇,委派一个伙计携了厚礼,卑躬屈膝地登门叩见危国祥,拜求他手下留情多行方便。

此乃危国祥意料中事,也是他收拾吕忠全通盘计划中的一个重要环节。眼见得事情一步步走向既定目标,危国祥不由心花怒放。他乜斜着眼睛,对来者一本正经地放话,吕忠全违法经商草菅人命,其罪非轻按律当斩。如欲减轻罪责留得性命,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令苦主递状改口,称经过再度验查,发现导致死者亡故之因非止饮用假药一端。这事的难度很大,不过看在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份儿上,他可以尽量从中斡旋。但苦主那边的补偿,是断然少不得的。毕竟那是一条人命,没有个几千两银子的抚恤,难得私了下来。

吕妻明知这是敲诈,却不得不咬着牙依言去办。

仅靠家中的积蓄远不能满足危国祥的胃口,危国祥催得又紧,威胁她说若不能及时将事办妥,一俟军巡院终审定案,便无挽回的余地了。万般无奈下,吕妻忍痛决定出卖药铺。

可是事情又怪,尽管价码一降再降,这几大间位处京师黄金地段的铺面房居然无人问津。直到吕妻狠着心肠将价码降到了药铺实际价值的五成以下,才算等来了一个买主。与买主签过买卖契约,她的满头乌发一夜之间皆成灰白。

被拷打得遍体鳞伤的吕忠全好歹算是回到了家中,可他那原本富足殷实的家业却已荡然无存。现在的这个家,属于他的,除了一个因突受惊吓卧病在床的幼子和一个看上去似乎苍老了二十多岁的妻子,就只剩下了一间仅可勉强栖身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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