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皇差有点棘手。棘手就棘手在李纲的使命不是单纯地去“迎接”太上皇赵佶,而是要去“迎劝”,这便是颇费周章的事了。
赵佶返京为何还要去“迎劝”,内中缘由说来话长。
赵佶是数日前从镇江回到南都的。自从正月十五日由维扬渡江,赵佶在镇江府滞留了将近两个月。在这近两个月的时光里,他的日子过得相当舒适自在。
圣驾抵达镇江之初,其行宫就在童贯的指派下,由当地政府斥巨资做了整修。此后童贯又命人召集工匠加以扩建,在短短的月余中,便将一个本来毫不起眼的院落,修建得殿阁楼台亭榭园苑俱备,俨然粗具了一座袖珍皇宫的规模。赵佶对于营造园林兴趣极浓,非常赞赏童贯进行这种劳民伤财的穷折腾,隔三岔五就要到正在大兴土木之处走走看看,还时仿昔日视察艮岳之例,信笔题写些诸如“跨云亭”“飞岑台”“玉秀馆”“凝碧苑”之类的匾额,自我欣赏自得其乐。
除此之外,他的每日功课,便是在那个貌似李师师的歌伎水奴儿的侍陪下游山玩水、访古览胜、击球蹴鞠、挥毫泼墨、听琴观舞以及品尝东西南北天上地下的各种美食。有时候他也不要水奴儿奉陪在侧,那便是他打算“御幸”一个新的处女。
总之,这些天来赵佶是所到之处前呼后拥,所做之事随心所欲,梦里不知身是客,乐不思蜀尽逍遥。不仅一扫落魄逃难之凄惶,重拾太上皇帝之尊贵,甚至在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天下万物唯我独尊的当今圣上。
赵佶的这种自我感觉,在很大程度上是童贯刻意培植起来的。
童贯久浸宦海,非常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可抗拒的政坛规律,更何况赵桓在位居东宫时就对他无甚好感。赵佶正当年富力强时居然会主动禅位,这是童贯万没料到的。而且禅位还禅得那么突然,一夜之间木已成舟,让童贯及其党羽想劝阻都动作不及,完全失去了回旋余地。甫一闻得此讯,童贯便马上意识到,他的好日子已然就此终结。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禁不住在心中大骂赵佶。你见势不妙一推六二五自己躲清静去了,扔下我们这些死心塌地为你效命多年的奴才怎么办?你缩头乌龟一般往后一退能退进养尊处优的龙德宫,我们的退路安在?人常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赵某人之自私自利寡义薄情又与其类何异!
可是怨恨归怨恨,童贯却还不能不牢牢地抱住赵佶这棵大树。因为他明白,他今后的厄运,恐怕不仅是在朝廷中失势,而更可能是身家性命难保。像他这样权柄极重党羽众多树敌也众多的前朝臣子,不要说是赵桓,就是那些新贵们也见容不得,肯定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墙倒众人推,其他大小官员,无论与他有无过节儿,亦自然会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从而使他陷入国人皆可杀的境地。
事实也确是如此,赵桓屁股底下的龙椅还没坐热,随着太学生陈东的上书,朝野上下就掀起了一片铲除六贼的惊涛骇浪。只因当时战事紧急,朝廷暂未采取行动。然则金军一退,赵桓便在群臣的怂恿下动了手。不日之内,朱面力即被贬窜出京,而王黼、梁师成、李彦则已先后被斩杀于流放地,其家产亦悉数被抄没。稍后,名列六贼之首的老太师蔡京又被夺官削爵异地安置,往后尚可苟活几日也很难说了。黑名单中唯有他童贯,由于抢先一步离京,追随太上皇赵佶在外,方暂得幸免于难。但赵桓亦已勒令他致仕,其杀机不言自明。这些凶讯丧帖,皆已接二连三地传至镇江。童贯知道,一旦自己回到汴京,必会落得与难兄难弟同样的下场。或许更悲惨一点,就在午门下被赵桓当众宰了也未可知。
权力之争就是如此残酷,既然进了旋涡中心,那便只能你死我活。
童贯不是那种甘心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稀泥软蛋,即便是个稀泥软蛋,到了钢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也不可能不拼死一搏。当此生死攸关之际,他必然要竭尽全力保全自身。而得到保全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获得赵佶的庇护。
获得赵佶的庇护倒并不难。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童贯早已成为赵佶得心应手的心腹干将,能留在赵佶身边使唤,赵佶当然乐意,这一点童贯心里有数。问题在于赵佶是不是能庇护得了他。
“太上皇”这个头衔,虽然也顶着个“皇”字,手中的权力却差得远了。接掌了玉玺的赵桓,对其父之言是愿听则听,不愿听便可完全置之不理。处于这种状态下的赵佶是罩不住他的。要让赵佶说话管用,必须使他握有实权。而要使赵佶握有实权,最根本的办法,只能是让他复辟。这个大胆的思路,是童贯追随赵佶逃到镇江后逐渐清晰起来的。此计虽险,尚存一线生机,否则便只有等死。
经过谨慎考虑,他将这个想法与同病相怜的蔡攸做了秘密商议。蔡攸作为蔡京之子,早已兔死狐悲,与童贯一拍即合。于是两个人便进一步密谋了实施计划的具体措施。
措施之一,是努力培植赵佶重新登基的欲望,使复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赵佶的自觉行为。措施之二,是想方设法挑拨赵佶与赵桓父子之间的关系,激发赵佶对赵桓的不满,唆使赵佶与赵桓分庭抗礼,形成双峰对峙局面,而后再鼓动赵佶步步推进,直至逼迫赵桓退位。
两人揣度,这两条措施均能投赵佶所好,可行性很大,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最终即使做不到立马逼废赵桓,亦可令赵佶愤而自立于江南或川蜀。只要能形成这种局面,下面的戏便好唱多了。
他们的谋略果然推行得十分顺利。赵佶原是做惯了皇帝的人,在童贯大力经营的至尊氛围中恢复皇帝的感觉极其自然。而那皇帝的感觉一经恢复,就免不了要目空一切指手画脚,动辄下诏于江南各府,所行之事皆不通报与朝廷,浑然忘却了当初禅位时他自己亲口向三省及枢密院许下的“除教门事外余并不管”之诺。童贯见状窃喜,暗忖事成有望,在心里恶狠狠地叫嚣:欲同老夫叫板,你草包赵桓那两把刷子还嫩了点。你既对老夫不仁,就莫怪老夫对你不义了。
头儿开得不错,童贯就要伺机推波助澜进一步把水搅浑。大凡世上之事,就怕无所用心,只要时时留意,总会有机可乘。童贯用心良苦,机会很快便不期而至。
这一日,赵佶用过早膳,闲极无聊,忽然想了解一下汴京近况,便问老内侍张迪,朝廷可有文函送达。张迪回奏自圣驾抵达镇江,一应诸事皆由童太尉经办,尚未见有任何函件从童太尉处呈来。赵佶便让张迪唤童贯来回话。
童贯见问,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就缝下蛆的良机,便做出一副心焦的模样说,与京师沟通消息十分重要,臣下亦在日日等天天盼。但是一直等到今日,却并无只言片语传来。想必是皇上太忙,日理万机须先择其要,故而对太上皇这里便暂时顾不上了。
没有及时与出逃在外的赵佶沟通音信,这是个事实,也可以说是处于焦头烂额中的赵桓的一个疏忽。但这事要看怎么解释,如果解释得当,是可以使赵佶谅解的。然而听童贯这么一挑拨,涌上赵佶心头的就不是谅解而是相当的不满了:“日理万机先择其要,何为其要?是不是在他的眼里,我这个教主道君不过是朽物一枚,无关紧要啦?”
这正是童贯所需要的情绪。童贯一见火星点燃,先假惺惺地替赵桓辩解一句:“皇上倒未见得是这个意思。”旋即话锋一转,“只是如此一来,此地的事就确乎有些难办。”
“竟有何事难办?”
“不瞒上皇,几乎是事事难办。行在已驻跸镇江多日,皇上尚未传谕当如何接待,州府官员皆无所适从。目下行在之日常用度开销,都是臣下四处化缘勉力筹措而来。然若无皇上的旨意,终非名正言顺。时日久之,窃恐上皇在此诸事不便,难以为安。”
“这话从何说起?没有他发话,这镇江府难道我便住不得了吗?”童贯这几句话可把赵佶的火气彻底勾了起来。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好不容易跑到这里,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却又生出这些麻烦,如何不让他着恼!再说他赵佶此生何曾受制于人,又何曾肯受制于人!一股热血顿时直冲赵佶的脑门,他气哼哼地一拍案几,“他不下旨又有何碍,什么叫名正言顺?难道我说话便算不得数吗?”
童贯见赵佶愤出此言,心中大喜,表面上却连忙做出诚惶诚恐之状:“是是,臣下愚钝,不该眼睛里只有皇上没有上皇。现在臣下明白了,上皇的诏谕,原是与皇上无异的。”言毕他即喏喏而退。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是深谙言多有失过犹不及的道理的,既然火已经点起来,便不宜再画蛇添足,下面的文章留给赵佶自己去做就是了。
果然,嗣后赵佶是越想越气,冲动之下接连下诏给江南各州府,命令他们今后须一切行动听命于行在。并具体指示,凡淮南、两浙等地驿递京师的文书,一律不得放行;江东路及各州之将兵弓手未经申奏行在,不得随意调动;东南勤王之师自即日起罢止,而纲运则须于行在卸纳。赵佶到底是当过皇帝的人,这几道诏令一下,便从军政经济等各方面全方位地切断了江南与朝廷的联系。
童贯和蔡攸窥得此况暗暗称快,认为赵佶与赵桓分庭抗礼的局面这就算是业已初步形成,他们化险为夷乃至东山再起的前景看好,于是心下稍安,弹冠相庆,悄悄地把酒祝贺了一番。他们乐观地估计,到了这一步,赵佶与赵桓公开翻脸,无非就是个时间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