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颖挂断了明雪的视频通话,决定再躺十分钟就起床工作。
她刚刚又在床上听明雪抱怨了两个小时工作和夫妻生活。听完这位coo的实际领导人对世界局势和办公室斗争的抱怨,就是那两个在一起几十年的笨蛋秀恩爱一样的小烦恼。
如果不是那场最糟糕婚礼后明雪跑到柯颖家伤心哭了大半夜,让柯颖相信对方真的很信任自己,她有时候真会觉得每次和明雪聊天是对方看透自己的心思后在刻意折磨自己。
因为每次这种闺蜜聊天结束后,柯颖都会记起自己有多孤独,最要命的是,她会意识到孤独是难以承受的。
还是个学生时,柯颖就隐隐感觉到了因为一种淡淡的异样感,某种沉重与哀伤的东西跟着她。
在她因为当纪律委员被小团体嘴碎的时候,留学时因为复习拒绝同学聚会邀请的时候,在游戏群里因为是女生突然被所有群友特殊对待的时候。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那种感觉就是孤独。因为异质感,因为注意到了原来周围的人从来不曾理解自己,所以那个萦绕周围的,带着哀伤的幽灵有了实体,温柔地抱住她,让她呼吸困难。
她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医生给了她病历单、账单还有抗抑郁药物处方,但是没有给她安慰。
明明只要装作温柔地说一句“我懂那种感觉”就好。
然后她明白了孤独这种东西是无法治愈的,只能习惯或者掩盖它。
她想过让自己变得普通,放下那些让自己格格不入的正义感、责任心跟理想主义,却发现还是孤独更容易忍耐。
这就是她在遇见大壮前和自己和解的过程。如果不出意外,她会慢慢认命,花上几十年让孤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把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正义感埋起来,带着这一点点小小的遗憾安然辞世。
然后三体入侵带来的意外就出现了,她也被卷入其中,世界的巨变给了她这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机会,趁着危机用理想主义去改变世界的机会。
就像魔王降世,被天命选召的勇者小队那样,一路披荆斩棘,给王国和大陆带来和平,被永世传颂。
还好她需要处理的只是三体文相关的内容,就像勇者队伍里的每个队员都会有一个展现自己能力的专属关卡那样,俗套但理所当然。
至少那时候她是这么认为的。
一开始柯颖带着责任心和自豪感接受了这个任务,用着她所不齿的小手段成为了三体文破译工作的核心,然后也陷入了一个她自己给自己挖下的陷阱。
文字自诞生开始就是带着温度的,包含了文明中最璀璨灵动部分的载体。
这是柯颖自幼接受的教育,尽管大壮有时候很喜欢拿出身来揶揄他那“不知人间疾苦”的“学阀和军阀成分”伙伴,但柯颖一直都很庆幸自己自小就能在家里的书房发现那些由字符记录的故事和思想。
书中的世界是柯颖在思想成熟前逃离孤独的避难所,也有可能是过早接触到这些比现实绮丽太多的内容,才让她更早吸引来了孤独的怪兽?
但无论如何,柯颖都对文字抱有绝对的热爱和敬意,直到三体文横亘她面前,给她看文字只侧重功能性的模样是多么冰冷。
于是她拿起凿子,在三体文这一望无际的冰面上凿开孔洞,三体历史的一潭死水比覆盖它的冰块更加刺骨。
大壮曾让她去成为“普罗米修斯”,作为偷窃三体科技火焰的代言人,那被雄鹰啄食肝脏的刑罚自然也是不会缺席的。
本来柯颖可以去逃避这一切,在有了突破口之后,破译工作就变成了耐心与人力的堆砌,她有资格功成身退,选择冬眠或者完全转向公关类运作,维持人设和身份即可。
但她愤懑着拒绝了,大家都很疑惑她的决定,包括她自己。
于是她饱含着厌恶之情继续着翻译三体文的基础工作。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花了四十年去搞清楚自己这么干的原因,最后却没在日复一日工作的惯性中得到答案。
好在危机后的半个世纪中,医学发展同样惊人,人类的平均自然寿命已突破百岁,她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找到答案。
胡思乱想的十分钟过去,现在她该起来工作了。
柯颖打开自己的电脑,关机时像是装饰性玻璃的透明屏幕亮起,显示出桌面。邮箱提示她又收到cco和pdc好几封新邮件。
维德叛逃地球事件后,pdc的正当性降低和对其无监管的担忧,让联合国和一些利益集团把曾经非官方的cco抬了出来作为制衡,大壮和明雪则“选择性讲述”了那场从冬眠舱开始,到空间站结尾的故事,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代价才让cco和pdc开始统一战线。
他们也当然没忘把柯颖拉下水,毕竟柯颖是正统pdc元老,又在cco作为非官方组织时给予其帮助,最后还和维德切割的政治信标。所以两方都很乐意卖她面子,她一度是两方协商时必须出面的“压舱石”。
不过几十年的磨合妥协下,这两个本来水火不容的组织早就有了成熟的协调机制,不再需要她这样威望的人出来调和,柯颖也早就没精力去兼顾维护两者之间的关系,所以她选择了无视这些邮件,任它们躺进999+的未读邮件中。
她更关心自己手里这篇三体历史文献的翻译:这个扭曲的短句,该使用什么词来对应?翻译本该是掺杂着一丝灵感和热情,主要靠熟练度和细致的工作,面对三体文柯颖却觉得光是“忍受”就得耗费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