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轻时她还能想出一些令她有一瞬欣喜与成就感的信达雅的翻译内容,但现在这样的灵感越来越少,柯颖为自己的麻木皱眉。
【……于是以旧单摆的倒塌为节点,这位国王成为了被种群承认的新元首,完成了已知的第负八次全球统一。】
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串白色的字幕,正好是她手里这段三体文的直白译文。
那是柯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幻觉”,有时候是手里晦涩枯燥的三体文译文,有时候是自己自言自语的回答,就像名为孤独的幽灵在同她搭话。
挺好的,在她成年之后却有了自己的幻想朋友,说不定证明了她还保有童心?
柯颖苦笑自嘲,闭上眼摇摇头,想把这个擅自出现在眼前的文字甩出脑海。
但这串文字没有消失。
是智子,这是视网膜投影。柯颖突然想起那个和她的生活已有些遥远的小东西。
但是为什么?除了大壮,这半个世纪以来智子依旧拒绝和人类交流,在地球上的粒子加速器不再被干扰后,大家认为智子已经完全只进行情报监视的工作,很多人甚至判断智子已经撤出地球。
那么为什么它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柯颖的倦怠感被不安替代。
策反?威胁?大壮的某个新计划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传达?我现在该干什么?柯颖僵在电脑前,思索该如何应对。
之前因为三体人对地球人一贯态度的思维惯性,柯颖虽然知道自己被智子监视,但从没想过智子会以视网膜投影的形式联系自己,在和大壮共事时也是更多接触到的维度展开后的智子形象,这才一直把智子偶尔的现身当做幻觉。
【从您的反应判断,您注意到我了,柯颖女士。但请表现得自然一些,我会解释一切。】
我是否要相信它?又该如何交流?为什么它在要求我“表现得自然”?更多的疑问随文字闯进柯颖的思维,她抿抿嘴唇,想要开口问些什么。
【现在您周围还有两个以上的智子在监视着您,所以我会建议您继续眼前的工作作为掩饰,我会将您可能出现的疑问与我想传达的信息都告诉您。】
【首先,我并不代表三体文明,甚至三体文明应该视我为背叛者,这也是我自称为“我”而非“我们”的原因,因此作为在立场上与三体文明相悖的两者,我判断我们的交流有向三体文明隐瞒的必要。】
一个智子,但不代表三体文明?这能解释很多事,但就像大壮曾私下警告过几个伙伴的那样,三体人在计谋方面正在飞速进步,谁能保证这不是一个陷阱?所以柯颖只是等待着它继续讲述后续。但如果真如它所言,
【我也判断您,或者任何一位地球人都不会信任我的说辞,因此我只会首先恳请您听我讲述一个故事。】
柯颖深吸一口气,将光标移上一篇空白文档,那是她在工作时的习惯,时刻用一个文档记录各种琐事,现在正好能作为视网膜投影的掩饰。
【故事的开始是地球纪年的八十年前,而发生地是地球四光年之外的半人马座……】
E0264号科学官出生在喜悦之中。
他的父母分别在科研和行政单位工作,因为地球讯息的发现,他们被从脱水中唤醒,出于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和文明延续希望被发现的喜悦,这两位精英个体选择了结合,用一切诞下了E0264号科学官与他的胞亲。
E0264号科学官成长在希冀之中。
他因为父母遗传的工作经验与阅历,被学校与研究所寄予厚望,享受了最高规格的教育资源,所有同事与同学跟他相处时散发的脑电波都带着些羡慕与期许。
而他也不负众望,提前三千系统时结束了实习期(和人类社会的实习不同,对于继承了亲本部分技能的新生个体,更类似于短暂学习阶段中的测验。被证实可以胜任某项工作,本人也有相关意愿后,即使才出生一万系统时,三体人也可迅速进入岗位自力更生),以第264名的顺位获准进入了当时还在起步阶段的智子综合战略工程,成为了生理年龄最年轻的科学官。
E0264号科学官工作在孤独之中。
没人知道E0264号科学官是从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感觉的。部分人类把孤独当做文艺的注脚,大书特书,用各种比喻去修饰它,但对三体人而言,那是只比谎言好懂一点的模糊概念。
毕竟孤独来自察觉到自身的异质感,出于不被理解,但在一个思维透明的社会中,鲜少有人会产生这种感觉。
除非你看过他人不曾看过之物,又不被允许分享。很不幸,E0264号科学官恰是其中之一。
E0264的工作内容类似于那些监听员,那些容易滋生软弱的和平主义、诞生了三体世界最邪恶叛徒的,卑微监听员。只不过科学官们要经过更严格的思想筛选,有更丰富的学识,被允许接触并研习智子带回的地球文化,以借此去筛选异常情报,为殖民计划保驾护航。
后世的人类和三体学者都曾试图分析还原过E0264号科学官的心路历程,但当时三体对地球文化的隔断政策被执行得太好,这样一个泛泛科学官的意识切片并未得到保留。
而关于E0264的一切自述内容都来自与柯颖交流的智子的描述。因为和监听员近乎相同的工作环境,科学官们有足够多的时间要去打发。
不同于监听员,E0264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技术去占用智子并不饱和的算力,他打包了自己负责的智子中的一小部分机能,创造了自己的简易AI树洞排解寂寞。
在他私自挪用智子算力时,他一定就已经在思想上成为三体人的异类了。但当时他已在岗位数万个系统时,没人清楚他的孤独何时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