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送他的场面与迎接他的场面一般隆重。他走后,台北官场对他的评价是:此人是几任美军协队司令中最真诚、友善、热情和富于同情心的一位,但他同样表现出了美国人绝不会轻率上钩的精明与滑头。
斯穆特放下酒杯,适时向东道主建议:“鉴于金门那里正在发生激烈战斗,今天的晚宴是不是到此结束?”
他一边将餐巾整齐地折叠成三角形,一边说了句美国式的幽默:“哦,这是我生平第一回望着一桌丰盛的食品而饿肚子,那个可恶的毛泽东。”
消息公布,欢声笑语戛然而息,满堂失色。人们纷纷搁置刀叉酒杯,在瞬间的沉默静肃后,宾主尽散。
惊惶不安的议论和杂沓匆乱的脚步声,掩盖了海军中将的窘迫。
4
美蒋共同防御条约甫一签订,周恩来即代表中国政府发表声明:中国人民对于蒋介石集团与美帝国主义签订的卖国条约,不予承认,坚决谴责。
不论蒋介石有多少堂皇的理由,都无法绕过一个严肃的命题:用“条约”方式请外国军事力量在中国领土和海域长期存在,以维持国家分裂状态,并期待其正式卷入中国内战,这确是与“卖国”二字很容易划上等号的的行径。
早已被大陆方面扣上“卖国贼”帽子的蒋介石,又多了一条相当过硬的“卖国罪状”。
纵览数千年中国史,中国人最容不得的一类丑行就数“卖国”了,帝王将相谋臣政客们一旦沾上“卖国”的边,便永远地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即便曾做过一二件好事也无人记得,注定了要遭世代唾骂遗臭万年。一位文学家说过:桧,本是一种美好有用的树木,只因了秦桧的缘故,沾了汉奸的干系,后世再无一人以“桧”为名。
“卖国”,是一顶沉重得任何政治家都戴不起却极愿奉送给敌手的大帽子。
到了台湾,蒋介石发表了大作《苏俄在中国》。阅题可知,作者的本意是将毛泽东们写进“汉奸列传” 。 因此,文章的立论不再围限于对传统的“共匪论”、“奸党论”的阐释,而是大谈苏联对中国的“全面侵略”,因为共产党的一举一动均受莫斯科指使,所以共产党在大陆的胜利乃使中国沦为了苏联的“殖民地”。
美蒋共同防御条约为毛泽东提供了最好的把柄,他不失时机将“卖国”的帽子丢过海峡去。毕竟,中国大陆上没有苏联的一兵一卒,而台湾,却已越来越像美国海陆空三军的大本营。
甩过“帽子”,毛泽东对身边工作人员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蒋介石虽然也卖国,但这个人与汪精卫还有一点点不同,我们对他既要打,也要拉。他怀着极大兴趣冷静地关注着台湾的客人与主人是如何相处的,换句话说,蒋介石的“卖国”究竟卖到了何等程度。
无风不起浪,闹剧顶好看。
1957年3月20日午夜11时, 从阳明山中正路1段6巷B1公寓内,传出两响沉闷的枪声,一桩震撼台湾乃至世界的凶杀案发生了。
杀人者,美军上士雷诺。
被杀者,台湾革命实践研究院少校学员刘自然。
雷诺编撰了一个漏洞百出不符常识的故事:
是日晚,我听到太太惊叫,有人正偷窥她沐浴。便回到卧室拿起手枪,
从后门出去。黑暗中,误以为刘持木棍为钢管,恐被刘伤害,故发二枪,
将刘击毙。
台湾报刊评论:雷的供词天方夜谭般荒诞离谱,充斥了好莱坞剧作家式的灵感。
台湾刑事专家现场勘察后, 获得疑点甚多。如:室外明明有60W电灯光,雷诺为何说看不清楚?雷诺讲距刘十四、五英尺开枪,为何伤口处有火药,发枪距离明显在十六英寸以内?死者伏尸地点与中枪地点相距一百多米,刘中弹负伤后怎会逃出如此之远,又为何一路上竟无一滴血迹?等等。
香港《新闻天地》大胆推测事实真相:
刘曾替雷转手卖过东西。因此,就有一项可能,雷经常将美军物品拿
出,托刘转售。刘知美军军纪严厉,曾以此讹诈雷。雷“被吃”,乃萌杀
机。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
若按台湾刑警惯用的侦讯方法,一阵好打,再施以灌洋油坐老虎凳等叫人七魂出壳之酷刑,雷诺即便铁嘴钢牙,也得从实招来。但无奈驻台美军享有“治外法拉”,雷诺只受美国军事法庭审判而不受台湾法庭审判,台湾当局除了要求美国军事法庭必须在台湾公正审判凶犯以外,别无他法。
雷案遂成为台湾衔谈巷议最热门的话题。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杀人者偿命”为万古不争的律条,退一步讲,雷诺即使从轻发落免于一死,也得判个终身监禁或三十年苦役。谁也未曾料到,在美军教堂连演了三天审判戏后,法官菲尔德上校宣布:雷诺无罪开释。在法庭旁听的美军人员及眷属立即喜笑颜开报以热烈掌声。坐在第三排长椅上的刘妻奥特华,则“泣不成声,几至晕厥”。
整个台湾瞠目结舌,继而义愤填膺。一位记者写道:美国佬应该懂得,你把每一个台湾人当成没有脑子的木头时,这个岛上已布满了干柴。
第二天,5月24日上午9时30分,台湾“外长”叶公超约见美国驻台临时代办波尔契,对审判结果深表不满,要求重新审理。
同一时间,刘自然的未亡人奥持华举着一块中英文写的“杀人者无罪吗?我控诉,我抗议”的标语牌走到美国“大使馆”门前示威。中午12时,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奥特华放声大哭,语不成句地说:“我今天在这儿,不光是为我无辜的丈夫作无言的抗议,我是为中国人抗议。除非美国人给我们中国人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现场有一老妇,陪她一道涕泪纵横。女人的眼泪具有传染性魔力,全场气氛悲愤而哀凄。忽听有人大喊:雷诺这小子已经坐飞机走了!等于一根火柴丢在了炸药桶上,多年来,对于美国政府的颐指气使,对于美国佬的傲慢,对于美国大兵酗酒伤人抢砸饭店开车横行投机,倒把强奸妇女而每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愤怒,汇成熔岩,轰然喷发,终至酿成台湾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反美骚乱。
同所有的骚乱一样,攻击从丢石头扔瓦块开始,继而,有数百人冲进美国“大使馆”,翻箱倒柜,任意捣毁砸烂汽车、玻璃、桌椅,扯下星条旗。使馆四周墙头上站满了人,每打毁一件什么东西,外面便有人叫好,于是打的人,愈加奋勇无畏,索性连百叶窗和冷气机也乱砸,做彻底的破坏。东西打光,又在地下室发现躲藏的八名使馆官员,毫不客气,揪出来一顿痛殴,听着洋腔洋调的惨叫,好不痛快。只便宜了正在香港度假的美国“大使”兰金。
“五·二四”反美骚乱于傍晚被警方强加压制。尽管蒋“总统”解除了“防范不力”的卫戍司令黄珍吾、宪兵司令刘炜、警备处长乐干的职务。以图安抚惊魂未定的美国佬,但此种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吃的作法并不能消除世人的种种疑惑,时至今日,史学家们仍在根据泄露出来的蛛丝马迹探微推测史实的真相:
为什么在事变发生之前, 已有一些住在台北的美国人从中国朋友那里得到了“呆在家里”的警告?为什么一向不吝使用暴力的军警“和平观看”骚乱达四、五个小时?为什么有官方背景的新闻媒介大用特用煽动性标题、文章激动群众推波助澜?为什么许多闹事者带有“中华民国”的国旗和事先准备好的标语?为什么国民党贵胄子弟学校成功中学的学生由军训教官率队前往声援,该校校长潘振球事后得以安然高升?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此次骚乱就是“太子”经国先生一手导演的杰作,但大致可以认定事态的发生发展得到了当局直至高峰人物的同情、默许、支持、怂恿。这位对美国在台势力一直忐忑不安,下令三军官兵禁止私下和美军事顾问接近的“太子”先生,正在为美国拒绝他携苏联妻子访美而怒气冲天。处理此次事件的紧急会议上,他慷慨陈词,提出台北民众的吼声是正义的,不应追究,不能对美作出太大让步容忍其随意在脖项上屙屎屙尿,应该立即取消驻台美军的“治外法权”。意见虽未被采纳,但他的对美强硬立场顿使他个人威望在军政界和民众心目中陡升。
蒋介石何尝不赞成儿子的意见,但他城府毕竟深了一层。前几天,美国“大使”兰金接受记者采访竟说:“蒋介石是一个伟大人物,但是并不是不可缺少的。”把老先生气得半天背不过气来。这次,他借助民众的愤怒已经给了兰金一点颜色看,稍舒胸中积郁,没有必要再把事情推向极致。他在当面向兰金道歉之后,又发表文告,自称“德薄能鲜,领导无方”,又说:“我们固然希望朋友能谅解我们,同时我们更当反求诸己由我们先谅解朋友,才是我们中国人做人‘尽其在我’和‘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
宽恕了老美, 对国人的处置也极有分寸。此次事件先后逮捕111人,其中71人无罪获释, 被起诉者40人,只有7人被判刑,刑期最长1年,最短6个月。在台湾,军法审判一向从严从重,而此次却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