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我妈在南部荒野中种葵花,我在北边牧场上生活。之间遥隔两百公里。
我给我妈打电话,总是很难打通。要么她那边没信号要么我这边没信号。等两边都有信号的时候,要么她手机没电了要么我手机没电了。
好容易打通一次,却往往无话可说。
每到珍贵的通话时间,她先说外婆的身体情况,再说赛虎的近况,然后感慨三到五句种地遇到的倒霉事。最后问我:“你呢?”
我说:“还行吧。”
我们陷入沉默,各自抬头看天。彼此的呼吸迫在耳畔,两百公里的距离让我们深刻感受着彼此间的陌生。
最后她说:“还是没有下雨。这天到底怎么了?”
五月初,一场沙尘暴席卷阿勒泰大地。我所在的前山丘陵地带也受到很大波及,不由忧心南面葵花地里的家人。
然而当时我所处的牧场没有手机信号。几天后,好容易跟随迁徙的羊群转移到一片靠近公路的牧场,终于有了信号。赶紧给我妈打电话,可怎么也打不通。
又过了两天,在羊群再一次转移之前,终于和她联系上了。
电话是她打过来的,那头哨音呼啸。显然,她正站在大风之中。
“老子!现在!正,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走了好远,好远,才找到,这么高的地方!”电话那头她一字一顿,竭声大喊,与风声抗衡。
接下来她难掩得意地细细描述她此时所处之地是多么难得,是原野中唯一的凸点,离住处多么远,多么隐蔽,然而还是被她发现了……
我打断:“前两天沙尘暴,你们那边没事吧?”
那边精神一振,声音立刻又高了三分:“对了!老子打电话就是想说这件事的!操他先人!老子走了这么远,就想说这个。好容易才找到有信号的地方!找了两天!前天一直往东面走,昨天又往西走。今天仔细一想:不对!应该往北。北面虽然全是耕地,但正冲着河谷,对面就是永红公社……”
我再次打断:“沙尘暴,说沙尘暴!”
我手机快要没电了。
我妈还好,隔几天能到河边的村庄里充一次电。我呢,虽然用的是超长待机的手机,为省电还大部分时候关机,但身在牧区,根本没法充电。往下又即将进入深山,更是与世隔绝。这场通话也许是这个夏天我们的最后一次联系了。
“对!沙尘暴!”那边又一次来了精神:“哎哟!吓死老子了!你不知道哟,天边,远远地,就像一堵黄土墙横推了过来,两边都看不到头!几层楼那么高!老子当时想:完了,这下全完了。老子全家都要给埋到地下了!老子这辈子都没这么害怕过呢!操他先人……”
风声忽剧,接下来的话忽闪闪听不清。
我大喊“喂喂喂!”又四下走动。
十几秒后,信号稳定了,她的叫吼声重新传来:“……葵花苗刚刚冒出头。我想:完了!这下苗子全给卷走了。就算不给风卷走,也要给土埋了!昏天暗地,跟天黑了一样!我们用毡子把地窝子的门洞塞得紧紧的,还是被漫进来的土气呛得咳嗽个不停。到处都是土,操他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