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在玩火,阿普尔顿先生。”迭戈说。马车正轰隆隆穿过仓储区驶离码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是谁在控制码头吧?”
“我明白。”
迭戈漫不经心地拧了拧湿透的手套:“你是不是觉得是那些差点儿杀了你的士兵说了算?”
“是啊。”他回答。迭戈不知道这人是太厚颜无耻还是太老实坦诚,所以他决定再把情况说明白一点。他把手枪从腰间解下来,熟练地卸下子弹。沉甸甸的金属弹丸在他手里显得更大了,坑坑洼洼的表面布满了黑色火药。哈瑞斯瞪大了眼睛。
“这颗一盎司的子弹干掉你这么强壮的人也不在话下,阿普尔顿先生。”
迭戈紧紧地捏着子弹,继续说道:“我杀过皇室成员,他甚至都没有干敲诈我这么恶劣的事儿。你觉得我会不敢杀你么?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地位。不杀你不是因为那些当兵的过来了,而是因为你在我的计划里还有用处。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得说清楚。”
迭戈·德·吉布法罗向前倾着身子,直到他们四目相对。
“我是个没有子嗣的老人。”他说,“我现在唯一在乎的就是权力。权力啊,阿普尔顿先生,就是那个你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权力就是一切。我已经大权在握,并且绝对不会失去它。除了我明确下达的命令之外,其他任何多余的事都不要做。我说明白了么?”
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的货安全么?”
“安全。”哈瑞斯回答,“他们闹不清状况而且很生气,跟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不过不该知道的事他们都不知道。我把他们藏在河口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们。”
“至少他们住得还舒服吧?我说过,这样才能让他们服从。”
“是的。”他回道,“他们不是那种暴力的印第安人,不像阿拉巴马人之类的。”
“剩下这段路程让我们保持沉默吧。”迭戈命令。
他很高兴哈瑞斯按他的命令抓到了十二个野蛮人,并且把他们带到了新奥尔良。但是他之后居然“即兴表演”,把其中一个绑得像只待宰的猪一样带到了码头,让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让迭戈还怎么能跟这些野蛮人合作?迭戈想让印第安人站在他这一边,绑架可不是什么求人办事的好方法。他已经被哈瑞斯要挟了一次,野蛮人们有样学样敲诈他也不是不可能。他们可是难以预测的。
然而,迭戈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哈瑞斯。只有他知道野人们被藏在哪了,而得不到他想要的他是不会说的。如果他想要的东西是迭戈能给的也就罢了,但他想要的是跟莫莉共度良宵!
当然了,迭戈已经答应了那个白痴的要求——他不得不这么做。哈瑞斯也同意了交易,他会先交付印第安人——活的、听话的印第安人。迭戈没法满足他的欲望,这件事早晚会暴露,迭戈也会另找办法补偿他的。但是万万没想到,哈瑞斯居然反悔,把野人藏了起来,坚持要睡了莫莉以后才交人……但莫莉是个幽灵啊!他会发现迭戈撒谎了,毫无疑问会永远扣住那些印第安人,至少市政厅投票之前他是不会放人的。
迭戈该怎么跟哈瑞斯解释莫莉的事,同时还能让哈瑞斯不会因被误导而大发雷霆呢?
更糟糕的是,鬼魂会不会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他了?迭戈见过她两次,每次都导致咳嗽和心绞痛发作。而且上一次——就是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那次——他差一点儿就没命了。相比迭戈的体弱多病,哈瑞斯则很强壮,这所房子一直充斥着神秘事件和出人意料的死亡。也许并没有那么神秘——迭戈怀疑那一连串的死亡事件都是始于莫莉之死。
弗朗索瓦·福卢格从阳台上跳楼自尽。之后的一任房主可能是死于惊吓,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心脏不好。再之后的房主——也就是迭戈之前那位——赛维尼则死于疾病。疟疾和黄热病在新奥尔良确实经常致人死亡,但是它们也经常被用来掩盖一些非正常或者令人难堪的死因。
但真的是莫莉杀了这些人吗?到目前为止,迭戈亲眼见到的不过就是她拿起了一颗棋子。也许是他异想天开了。福卢格当然是自杀的,下一个人年老体衰,而最后一个死于传染病就更正常不过了。那些所谓的线索既符合诡异的猜想,也符合一些平凡的现实。迭戈带着冷冷的消遣神色打量着那个边民。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莫莉不接受前面几位克里奥尔?1房主,那她肯定更痛恨哈瑞斯这种好色之徒!他迫不及待想看看莫莉是什么反应了。
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了。
微微细雨变为了瓢泼大雨。在东边,暴风雨占领了天空,云层之上雷声隆隆。而马车之内似乎一切都舒适平静。两个男人在沉默中相对而坐,湿透的衣服蒸腾着水汽。乔治驾车离开河岸,在彼得大街上向西北方行驶,附近就是刚刚翻新的市政厅和紧邻而立的圣路易斯大教堂。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一道闪电击中了大教堂。中央的尖塔上炸开了无数火花。滚烫的火花伴随着噼啪声和嘶嘶声溅落。狂风大作,吹得钟楼上的钟都响了起来,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感觉好像厄运笼罩了这座湿漉漉的城市。
马匹受惊,疯狂地试图挣脱控制。
乔治紧紧拽着缰绳。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教会了他很多诀窍,但其中他最清楚的就是控制受惊的马匹到底有多恐怖。它们怒目圆睁,疯了一样地向前冲,车身则在后面被拖得剧烈摇晃。最后疯狂摇晃的车身被甩了出去,撞在了市政厅的石墙上。乔治自己差点也被甩到墙上,幸亏他及时用腿夹住了座位。车身撞上墙后被弹回来,又被马拉着摇晃着向前狂奔,飞速掠过一栋栋房子。乔治死命拉着制动杆,试图让车减速。而马则跳着拼命向前冲,然后在一个路口突然转向。这猛地一甩让车身剧烈倾斜,只有一侧的两个轮子在支撑,幸好乔治经验丰富反应及时,终于还是稳住了平衡。车又四轮着地,但最终还是失控了。车身因为惯性倾向了另一侧,就在它要翻身的时候,撞上了迭戈家阳台的铁质支柱。
乔治被甩向了疯狂挣扎着的马。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冰冷的铁质支柱断裂了,阳台整个掉下来,砸在了马和驾驶室上面。
迭戈和哈瑞斯本来跌坐在车厢内的一侧,这猛地一砸把他们也甩向了前方——虽然震动很剧烈,但好在并没有致命。迭戈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哈瑞斯一脚踹开车门——这时车门已经在他们头顶了——拼命挤了出去。他还一掌拍开了一盏在他面前摇晃的煤气灯。
哈瑞斯刨开扭曲的铁架和皮革查看乔治的情况,发现他勉强还有意识,呻吟着紧捂自己的头。哈瑞斯摘下他的帽子——帽子有绑绳以便固定在头上——看到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灰白的卷发。哈瑞斯迅速评估了一下他的受伤程度,发现没有骨折。哈瑞斯把这个受伤半昏迷的车夫拽了出来,靠着墙放下。上方阳台上的铁艺菱形格子装饰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但看来暂时还不会掉下来。幸亏再上面一层的阳台没有被拽下来,这样好歹还提供了一些支撑。铁架在砸到驾驶室之后虽然没断,但也都变弯了。乔治能逃过一劫真是命大。
哈瑞斯转身回车厢,再次拨开那盏正垂在车门上方的煤气灯,帮着瘦弱的迭戈爬出这辆被毁的马车。
迭戈站在马车旁查看损毁情况,雨滴砸在车上又溅到他们身上。马车算是毁了,不能再用了,马匹的情况则更糟糕。其中一匹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尖叫。它的哭喊声太可怕了,比冰雨更让迭戈胆寒,比所有的财产损失更让他难受。乔治艰难地挪向受伤的马,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这痛苦的生灵了。血从它的嘴里涌出来,痛苦和恐慌也让它越来越狂躁。
“把你的手枪给我。”哈瑞斯对迭戈说,但是迭戈明显对被命令感到恼怒,于是他再次吼道:“你的手枪,给我!”
迭戈把那把土耳其燧发枪递了过去,哈瑞斯接过枪,走向那匹还在挣扎的马。枪声像雷鸣般一样,在四周矗立的建筑间回荡。剩下的那匹马被吓了一跳,喷着鼻息,似乎这才意识到危险已经过去了——它的同伴也走了。
迭戈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的房子上,走过去开始敲门,急不可耐地等待回应。他理了理假发,假发粉?2已经被雨淋湿结块。安妮塔没有应门,他开始大力砸门。
“安妮塔!”他喊道,希望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不会被雨声掩盖掉,“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开门!”
还是没有动静。透过窗户他能看到走廊里有亮光。乔治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挣扎着站起来,从破破烂烂的制服里摸索出房门钥匙。他走到门口想要开门,但是手抖得太厉害,没办法拿稳钥匙插进锁眼。迭戈在旁边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从没见过给他工作了将近40年的乔治这么狼狈。迭戈从他手里接过钥匙,让他回去倚着墙休息——没用他惯常的刻薄语气。
“先歇会儿吧,乔治。”他少见地关切道,“安妮塔会来照顾你的。”
看到他点点头闭上眼睛之后,迭戈冲进屋里。他急于躲开大雨,急于回归常态,回到他能掌控的地方。风跟着他灌进屋里,吹熄了走廊里的蜡烛,只有长长走廊尽头的会客室里还有隐约的红光。哈瑞斯在他身后进来了,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风终于止住了,同时也挡住了外面的光。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站着、喘息着,身上冒着热气。迭戈对家里了如指掌,开始往前走——但马上又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哈瑞斯撞到他身上,差点把这个虚弱的老头撞倒在地。
黑暗中,安妮塔倒在地上。她身上穿着厨房衣服和围裙——又一次又脏又皱、布满红色和绿色的污渍。她旁边的地上倒着银制咖啡壶。咖啡泼洒在抛光木地板上,在她的脑袋旁围成一个褐色光晕。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