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戈盯着窗户,雨点滴滴答答打在上面。窗下是潮湿的院子,煤气灯在院子里洒下昏黄的灯光。他原指望能看日出的,但今天又是这样阴郁灰暗。在他这个年纪,早起已经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承担的刑罚——不过如果能赶上密西西比晴朗的早晨,那玫瑰色的美丽晨光会让早起没那么难熬。但这种灰蒙蒙的天气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即使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迭戈早上还是没办法多睡一会儿。他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疼痛把他折磨得睡意全无。几天前他在阁楼上突然咳嗽发作摔倒,膝盖和臀部一直疼到现在。
也许那个幽灵的出现终究是他死亡的预兆。
餐点台已经准备好了,像往常一样摆着面包、蜜饯和蔬菜。让他惊讶的是这次安妮塔还买了一些西班牙辣香肠。如果迭戈将来没把她卖掉,那唯一的原因肯定是她准备的餐点台太合他的心意了。虽然安妮塔只是个黑人,但她深知迭戈的一个弱点就是西班牙辣香肠。辣香肠会让他肠胃不适,妻子玛利亚也坚持不让他吃。幸好她不在。迭戈开心地夹了几片油汪汪的红香肠到自己盘子里,决定大发慈悲叫医生来给安妮塔检查身体。
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指甲跟以前不一样了,都变成了苍白色——那种病态的白色。每个指甲上的月牙都像漂白过一样,其余部分则成了过期奶油的那种不健康的颜色。看起来太恶心了!迭戈狠狠地把叉子插到了桌子上。
“准人?”安妮塔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叫他。听声音她还病着,但至少裹着她那大屁股的围裙干净又平整。
“干什么?”迭戈暴躁地问道,“不是告诉你病好之前别出现在我面前么。”
“是的,准人。”她回答着深深鞠了一躬,“但您的东西刚刚送来。”
“这么早?”他不可置信地说。他短暂的欢乐时光本就被女仆打断,现在算是彻底完蛋了。
“是的,准人。”
“叫先生,你这个蠢货!”他对着那个小心讨好他的女仆大吼起来,“你到底还要让我再说多少遍?”
“是,先生。对不起,先生。”
她戴着白手套的手端着一个银质文件托,但是上面毫不相称地放着一张劣质纸张。安妮塔一直在吸鼻涕,突然好像咳嗽又要发作了,她努力忍着,身体都在颤抖。迭戈怒视着她,然后一把抓起了那张纸。他读着上面短短的留言,越来越惊慌。读完之后他猛地把纸扔给安妮塔,喊道:“告诉乔治马上备好马车!”
“是,先生!”
迭戈冲上楼。身上的疼痛全都感觉不到了,就像刚刚关于清晨和香肠的思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冲进餐厅,直奔挂满手枪的展示墙。迭戈把最近的一把枪从墙上拽了下来——一把西西里岛的轻骑兵手枪。他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打量着墙上的其他展品。最后他换了一把大土耳其燧发枪。它有着东方风格的圆形枪管,保险栓上雕刻着几何图案。但是最棒的地方在于这把枪用的是重型子弹。迭戈匆忙抓起通条?1和火药匣子,然后跑向楼下的马车。
“乔治!”他不耐烦地敲着马车顶棚大喊,“去码头!”
雨水敲打在马车上,空气里满是寒意,但是穿着天鹅绒马甲的迭戈这次并没有蜷缩在座椅上。马车一晃开始前进,迭戈开始悄悄地将弹药装入重型土耳其手枪。虽然年岁渐老,但他对这套程序还是熟悉得很。事实上,他这辈子已经赢了两次决斗,他还是同僚们公认的神射手。武器准备就绪,最后他拔下了保险栓。他又瞥了一眼自己那让人恶心的白色指甲,匆匆戴上了一副鹿皮手套。
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就像一个角度诡异的天花板。但是在东方,地平线并没有被云遮住,太阳升起,那一小片天空被染成粉色。迭戈坐立不安,感觉去码头的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他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都过了一遍。但是想要预测未来是徒劳无功的,所以他又开始回顾过去。
很明显他的房子闹鬼了。在上次遇到那个赤裸的幽灵之后,他就搬到他的远郊庄园去住了。马上就要到新年大选了,每天长途跋涉很不方便,但是他不想再住在那栋公寓楼里了。不巧昨晚市政厅的议会开到很晚,他只能在城里过夜。他差点儿就要让他的妻子玛利亚一起来了,也许这能吓退那个幽灵。但叫她来只会让她接触病恹恹的安妮塔,最后还是作罢。
那个幽灵肯定是莫莉。哈瑞斯一眼就认出她了——当然了,他觉得那是个大活人,因此认定她是莫莉的女儿。福卢格在日记里写到可能会把莫莉卖给他的儿子埃米尔——他也是个混血儿。所以莫莉应该是个黑奴。但她是蓝眼睛白皮肤,所以迭戈推测她大概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祖父母中只有一人是黑人。
对福卢格这种社会地位的人来说,有个这样出身的情妇并不罕见。迭戈自己也曾经有过一个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情妇。她叫贝娅特丽克丝,迭戈在一个展览售卖奴隶的舞会上买下了她。当时他的同僚们一直起哄,怂恿迭戈把她买下来,所以整件事完全出于一时冲动。但是她的大嘴和大而平的乳头却引起了他异样的兴趣。她身上的黑人血统也让她的身材有别于其他西班牙女人。现在想想莫莉也有一样丰满的嘴唇和扁平的乳头。贝娅特丽克丝给迭戈当了很长时间的情妇,并且证明了当时在她身上花的钱完全物有所值。不幸的是,她最后死于疟疾。
这种女人通常衣食无忧,有的甚至还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公寓或者房子。福卢格写到过莫莉听说房子不能给她之后气得发狂。这就没错了,那个鬼魂肯定就是她。她是不是因为生前失去了房子,所以死后又回来了?她可以“住”在这儿,迭戈完全不在乎。但是她到底想从迭戈身上得到什么呢?这就是典型的女人——不管是死是活——永远不会直说自己想要什么。哪怕已经死了,她们还是要坚持那套扭捏作态的把戏!但是背后到底有什么故事?为什么哈瑞斯看到她在屋顶上?为什么她还试图把迭戈引诱到上面去?她又为什么要摆弄棋子?
还有,上帝啊,她为什么光着身子?
通往堤坝顶端的上坡路泥泞不堪,马车艰难地爬着坡。他们已进入危险地带。自从迭戈上次来过之后,码头的局势更加紧张了。尽管有传言说哈瓦那方面为了路易斯安那?2的利益要出面斡旋,但船舶停靠权至今尚未恢复。暴乱一触即发,因此码头上的西班牙士兵也日渐增多。迭戈很了解殖民地百姓,知道他们渴望动用武力。他也还记得上次殖民地人民为了抵制英国殖民者的赋税?3,采取了多么可怕的行动。
当时英国主张殖民地居民要纳税以分担七年战争中英国为保护他们所付出的成本,但殖民地居民拒绝缴纳。为了安抚他们,乔治国王?4针对北美殖民地通过了一条前所未闻的慷慨政策:只保留一项税收,免除其余所有的赋税。这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就是“茶叶税”。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提供的茶叶是新大陆有史以来价格最低的。这种大手笔的“怀柔政策”震惊了整个欧洲。
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北美殖民地的人民仍然在反抗,他们不许货船在费城和纽约的口岸停泊。载满茶叶的船不得不转往波士顿。装卸工人拒绝卸货,心怀不满的劳工聚集在码头。最终,一伙暴民将整整45吨的茶叶倒入了海港。大部分殖民地居民都对这公然的破坏行动鼓掌叫好,甚至还异想天开地管这事儿叫“波士顿倾茶事件”。
那群北美人自以为是、不断膨胀,直到伦敦方面关闭了波士顿港。整件事导致了之后长达八年的战争?5。迭戈清楚看到如今西班牙属地的局势和当年波士顿的火药桶事件十分相似。代理行政官莫拉莱斯和当年的乔治国王一样,也免去了税收,而得到的回应则同样是船舶被拒绝靠岸,以及居民的愤怒。迭戈倒是不怎么担心战争,他更怕装载工会毁掉他的货。茶叶没了可以再种,他的货没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他的货是活的。
巡逻的西班牙士兵和东躲西藏的美国装卸工在整个仓库区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戏码。每个人看别人的眼神都是警惕的,气氛极其紧张。迭戈注意到连士兵们巡逻时都谨慎地结队而行。粉色的晨光照在仓库窗户上,反射出红光,这又平添了一份紧张。
乔治驾着马车驶向守卫军的防守线。十几个西班牙士兵站在那里,身着单排扣军服,腰上挂着手铐,枪已上膛。迭戈把窗帘拉开,士兵们看到他后挥手示意通过。不久后,马车咔哒咔哒驶过码头,向尽头驶去。码头下面,雄伟的密西西比河缓缓流向入海口。码头一直延伸到河中心,迭戈甚至担心它终会被河冲垮。
瘦高的车夫再次把迭戈扶下马车,他注意到了那把重型土耳其手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吉布法罗先生,”乔治苍老的脸上满是担忧,他恳求道,“请让我找人护送您吧。那些士兵有义务保证您的安全,您不应该需要自卫的。”
迭戈看着宽阔的河面,挨个打量着河上的船只。一共有几十只船,有小的划艇、帆船,也有大型的渡轮和驳船。数千只海鸥叽叽喳喳地在渔轮周围盘旋。黎明的晨光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红色;雨滴打在波涛汹涌的河面,像一颗颗落下的流星般闪耀,眼前之景令人眩目。
“不用,乔治。”终于,迭戈把头转向车夫,说道,“我不怕那些装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