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给予的回信更快,也更短:“不知。”
谢无尘蹙起眉。
白知秋倚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又轻又浅。他睡觉不安稳,一只手从斗篷和毯子的遮掩下伸了出来,搭在谢无尘衣袍边。修长白皙的指节落在纯黑的布料上,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相比较之下,手的主人这种时候又显得很没良心,完全忘记了昨夜熬了一晚上的人,还有他身边坐着的这位。
谢无尘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盖在那抹苍白上,拇指微移,在手侧摩挲了两下,然后侧过脸端详着身侧的人。
扶楹说白知秋的母亲一定是位美人,话肯定是真心的。不算明亮的车厢内,白知秋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流畅,他眉色偏淡,鼻挺唇薄,眼睫长长拉开,晕出一道阴影。
他的五官未必处处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偏偏恰到好处,是能被描摹在画卷上收藏起来的程度。只是现在,他眉宇间萦绕着驱之不去的沉郁,让人忧心他是否是陷入了梦魇。
谢无尘叹了口气,把人搂得更紧了。
很久以前,夕误讲,偏安一隅中,敛藏了一个人最初的来处与归处,足矣容身便好。
可是,三百年,辰陵日日月月轮换了不知多少轮,明信竟是不曾从白知秋处得知他所修的心法。
到底是不信任,还是不愿意告知?
那你的归处在哪呢?谢无尘没由来地想,与你来处有关的人都不在了,这三百年来,若是辰陵未曾被你当做心归之处,骤然出现的我又能让你交付多少?
我何时能够弥补你所有的过往?
但某位小师兄兀自陷在自己的沉眠中,并不准备回答他的自问。从齐郡往苍郡,哪怕是他们的脚程也要走将近五日,而白知秋足足睡了三日余。
第四日,他们到达明湖时恰好是夜晚,满天星子摇落,一时间分不清天上人间。谢无尘带着白知秋下车在湖边坐了片刻,听他讲了段明湖的奇闻异事。
不是关于他的过往,但哪怕是谢无尘知晓的故事,由白知秋讲起来,也有些别的意味。
而当他们进入苍郡,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苍郡人杂,有从江滁一带绕来的龙游商人,有从羌芜两州来的行商,甚至还有松州一带浑水摸鱼的牙婆。二人的马车混迹在各式各样的车驾中,三拐两绕就没了影。
因为没有宵禁,这会正是热闹刚刚开始的时候。谢无尘坐在觼軜上,听各地的方言杂语混成喧闹的人声,敏锐地分辨出两道北越话。
他听不懂北越的话,但能辨认出来。或许是苍山和浮山的隔绝塑造出了不同的环境,北越的话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尖锐,像是严冬里呼啸过缝隙的寒风。
北越拿下了北函关,只差一道浮州都营这一道防线便能长驱直入大周大境。只是十月时,北越尚未对浮州动手,而今或许仍是僵持状态。
谢无尘不了解浮州,只听夕误提过,浮州州府姚连乐曾是京官,在宫变前夕自请外派去了浮州。他与谢家不对付,每年年关归京述职,都要将谢仁大贬特贬的不对付。
除开这一点,姚连乐行事正直,家风清廉,换个昌平的时代,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愈往前走,人愈多。上的姑娘们在大冬天里穿得花枝招展,彩绸绣球乱丢。酒楼客栈更是灯火通明,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密密麻麻得晃眼。行酒令和脂粉香一起弥散开,晕染出一种奢靡的醉生梦死。
多年来,哪哪都嫌弃这块满是黄沙的穷地方,长不出粮食捞不着膏脂。而今,这里明面上是商道,暗里却无人能插手,很有土皇帝的意思。
白知秋放下挑起的帘子,起身挨到车前,叩了下车壁:“顺着这条道走到头,便是苍郡商会了。我们还要往北函关走,在这留不久。趁还没到,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谢无尘在白知秋清浅的话语声中转过眼,目光正从旁侧的珠宝铺子大敞的门内一掠而过。他在这个瞬间想起白知秋耳上的小洞。
“没有。”谢无尘道。
白知秋很轻地笑了下,倚着车壁,很轻地说:“‘万家灯火分明月,几处笙歌杂暖风’,万象天的集会热闹归热闹,少了几分烟火气。不过有人爱这红尘烟火,便有人爱高处不胜寒。下次来不知是何时,真不去瞧瞧?”
“那我们明日赶路。”谢无尘道,“有一整夜给你玩。”
白知秋掀帘出来,道:“你将我说得也太轻佻浪达了。”
苍郡的楼起得高,一条街上连绵不绝,又是背风建的。冬日的冷风从屋顶上卷过去,一点不往下瞧,倒不是很冷。白知秋掀掉了斗篷的兜帽,抱着膝眯着眼,长发不甚听话地搭在脸侧,掩住了一部分眸光,瞧上去不能更无辜。
这种时候,说他不懂这些风月,谢无尘不信。
白知秋有文松月给的凭条,进商会还算顺利。刚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毕恭毕敬给谢无尘递上牌子,揖手奉承道:“来了商会,便是咱们苍郡的座上宾,伙计随您使唤,断没有怠慢的道理。您卖什么货,写在牌子上与人买卖便是。不过与您提个醒,要是头遭来,信不过,咱们也有给担保的掮客。欸,里边请——”
苍郡商会走到如今,规模已经不容小觑。走进大堂的瞬间,谢无尘便被里面乌泱泱的人气呛了一头一脸。他掩着鼻咳了几声,才对白知秋道:“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