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从窑上回到家,喝了村长剩下的一半糖水,看碗底还晶晶莹莹硬着一层糖粒,就把会计喝剩的几口开水倒进去,用手指搅荡搅荡,仰起脖子咕咕喝了,然后,爹把碗往凳上一搁,擦了嘴,嘿嘿笑了笑。
我和哥一同瞅着爹。
“你真的把一窑砖半价卖掉了?”
“真卖了。”
“赔一半?”
“全赚!”
“赚多少?”
“整窑的钱。”
我和哥迷惑不解。爹说以后你们就全知道了。果然,半月后我们知道了——县报、市报、省报,都刊登了爹为筹建小学捐砖一窑的先进事迹。于是,热闹和荣光大步朝我家走来,县长和爹合了影,乡长路过家门口,必得顺路捎脚到家坐一坐,日子好风光。然接下去有一日,物价冷丁儿朝天涨,爹的砖窑吃了紧,烧煤成了大问题。于是,爹提着十斤花生找县长,一日去,一日回,一日就买了二十吨的平价煤,够窑上烧好大一阵子。可就在爹把煤运回家的第二日,天连降阴雨,哩哩啦啦下了一整月,当雨停日出时,村里刚盖成的小学教室塌了十二间,损失三万元。
全村人愁眉苦脸,爹对塌房嘿嘿笑了笑,说妈的,还想耍过我!
和死人算账
开始在爹的住房找钱了。这时候,时辰已入午,太阳变得很厚重,黄光由早上的薄丽转为混沌,像温热的浑水浇在地上。嫂子去村里找丧事总管承包队,并托人捎信儿报丧,我和哥在屋里翻箱倒柜,箱子、柜子、抽屉、顶棚,该找的地方都去找,连不三不四的地方也都找了一个遍,个个弄了一身灰,吓得老鼠吱吱叫,却依然没发现爹把钱藏到了哪。最后,我哥俩对视一下,一块动手把爹从床上抬下来,把他的铺盖里里外外都翻了,也只找到十一块钱。 。 想看书来
黑乌鸦(4)
我把那一把零花钱像扔纸一般扔在了桌角。哥对那零花钱看也不屑看。
到这会,爹的身子还不冷,我们抬他时,仿佛刚把他从被窝拉出来,且腿和胳膊都还软,能够微微打弯儿。我望着那张蜡黄脸,极想问一声,我的亲爹呀,你把钱都藏在了哪?想一想,爹承包砖窑一年来,统共烧了几次窑,平均每窑砖瓦能卖几千,减去耗损,爹的手里至少有四万来块钱。
四万呀!我的爹!
我的爹!四万呀!
院外开始响起脚步声,我和哥忙把爹又抬回床上去,然那脚步只在门口踢踏踢踏几下就又远去了,仅把虚惊送进门来。
“爹会不会压根没有钱?”
“爹是那种不存钱的人?”
“那次他孙子住院他东凑西拼也才弄足两百块钱的住院费。”
“真是凑起来的住院费?”
“我眼看着他还去借了八十块。”
我心中掠过了一云黑影,像一股冷水缓缓朝一堆火浇过去,慢慢那火就有些暗淡了。想起爹第一次烧窑全部还了贷款,第二次有一半坏的,大部分是半价卖出的,于是就找来纸笔,对哥说算一算。
哥坐在一张凳子上,把纸铺在爹的床边儿。爹的那只死手,从被里伸出来,呈出苍黄色,指尖微微地勾着,似乎想把那算账的白纸夺了去。我说哥呀,你趴桌上算。哥冷眼瞟瞟爹的手,说他不会动了,怕啥?就在这儿算。
冬日里分羊腿
爹要活着,那是不能不怕的。瑶沟没谁敢不敬畏爹。
有一年的冬天,大雪白皑皑的,四野不见别样颜色。房檐下的冰凌条,如柱子一般,顶天立地挂着。太阳一出来,暖气便被冰雪吞没了,只留下太阳的颜色落在雪地上。后村的羊,一夜间被活活冻死半圈。正是饥饿时候,羊死了,全村人喜形于色,队长一敲钟,召唤村人们到后村分羊肉,按照人头,每人可分一条羊腿。
临近过年,一条羊腿,到镇上卖一半,吃一半,大年不消说,是要过得非常肥厚的。羊腿有大有小,横竖人人都一份,队长就带着几人,把羊腿砍下留着,余下的肉如羊脊、羊腰、羊肋、羊头,都拿去换小麦种子。砍下的羊腿,一律冻成冰块,在羊圈边上山一样堆着。到半晌时分,死羊全部砍完,队长说各家拿吧,于是就轰然一声,人群炸开了。村人们一个个扑向羊腿堆,疯捡疯抢,把大的、肥的、肉多的全部拿去,仅余四条小的,干柴一般枯在雪地,且全是羊的前腿。
那天,爹不知何事,去得晚些,到那里一看,就硬着两眼目光。
“队长,这是我家的?”
“小了些,拿去吧。”
“可我家五口人!”
“总数少一只,总不能再砍死一只羊……”
不等队长把话说完,爹把那四只小羊腿往圈边一放,操起砍刀,一跃入圈,抓住那又高又大的头羊羊角,双手一提,扔到圈外。那头羊本来见那一半死羊就已瘫了胆脚,这会又见砍刀在它面前闪晃,咩咩叫了几声,两眼湿润了,浑泪簌簌地落下来,哗啦啦融化了地上冰雪。队长一见这般,唤着没有羊腿还有别的肉!可爹已手起刀落,吱嚓一声,一条肥硕的后羊腿,从头羊身上脱离下来,吊在爹的手中,红血淋淋立时洒下一地。那刚刚还昂着哭着的头羊,不等血流尽,就重重砸在地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