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同光体诗和南社处于争霸状态,但在一点上,南社是完败同光体诗的,那就是同光体诗人中没有一位出色的女诗人,这与他们保守的主张相符,他们认为女子更应该内敛而不出格,不过在南社中,却有吕碧城、张默君等才华卓绝的女诗人。
人以群分,能够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与幸福,我们常常读到那些才华横溢的人,多的是忧郁,多的是孤寂,少有一份洒脱,少有一份放荡,这是遗憾的。显然吕碧城就是一个幸运儿,她找到了自己的胜地,并能在那里尽情遨游,肆意挥洒,惬意无比!
范增祥和易顺鼎对吕碧城而言,或是赏识,或是有知遇之恩,不过相较她与费树蔚的关系而言,他们的这种情感多是单向的。费树蔚才是跟吕碧城完成了真正的双向交流,有回应,有回音,彼此平等,情恳意切。
共同的经历使得他们最有共同语言,他们在总统府相识,一同共事,一起反对帝制,最后一起辞官为民。费树蔚对吕碧城的评价是“其人自守洁,见地超与人,忠恕绝去拘阏,而不为诞曼。”为了帮助吕碧城出版新文集,他抱病帮忙校对、刊印。就算是在生活细节上,费树蔚也对吕碧城关怀备至,碧城要赴美留学,他送上“我亦附诗将款款,银河一碧浪花微”,那种关爱,那种体贴,一般恋人也难以如此。
或许正因为是共同的经历,使得他们走得很近,必然共同的志趣也能让人跟人偶遇神交,不过那种交情,太过正式,太过拘谨,只能在划定的范围内交流,一旦越界,便陡然失态。费树蔚跟吕碧城则不一样,他们有缘先在生活上有交集,无心之中,见识了彼此的志趣,便顺理成章地探讨、交流,这也是最能保有生命力的友情。
都说男女之间很难有纯洁的友情,费树蔚跟吕碧城就推翻了这个世俗定律。男女情意夹着着或多或少的爱情,或是爱情企图,这实属正常,至少这是生物属性的范畴。当彼此将与对方的交流当做生命中的一部分,就能够在苦难的时候看到希望,在沉沦的时候想起未来,如果一旦将这种感情上升到男女之情,虽然在瞬间可能爆发出更美、更绚丽的火花,不过接下来的多是被生活琐事和夫妻生活所累,这已然被生活明证了。
非要探究吕碧城的爱情踪迹,似乎在袁克文身上可以找到一些。
袁克文是袁世凯的儿子,但他一直不问父亲政坛之事,只钟情于与诗朋词友吟诗唱词,是“寒庐七子”之一,并与张伯驹、张学良、溥侗并称“民国四公子”。
袁克文幼年即拜名士严修、方地山为师,在诗文、书法、昆曲上颇有建树,且爱好藏书和古玩,精于鉴赏。他的妻子是天津候补道刘尚文的女儿刘梅真,温柔娴淑,工于书法、诗词,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她与袁克文夫唱妇随,琴瑟和谐,一度非常恩爱。
断然脱离父亲的影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种人最自我,不为外人所累,不为外名所牵,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性行事,或许在外人看来是一种资源浪费,不过于他自己却是不可多得的,至少他做了自己,自由而乐趣,难道不是最大的财富吗?
吕碧城似乎天然适合跟男人交游畅谈,赋诗唱词,赏琴玩棋,谈笑风生,因为她有美貌、有知识、有体魄、有气格,她早已超出那个时代一般女子的格调,没有了那份娇柔,缺少了那份柔弱,拒绝了那份弱柳扶风、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如此一来,她怎能不成为清末民初一到特有的风景。
印象之中,才女多为感性,不过吕碧成却在最应感性的情感上显得异常理性。她美丽聪慧,才华出众,少得大名;她性情豪爽,喜交际。她的身边一直不缺少企图怜香惜玉之人,不过很少有人能唤起她的情思,袁克文却是一个例外。
袁世凯出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后,袁克文曾向父亲建议聘请吕碧成为女官,其实他心中的算盘是:如此便能与她常会面了!当时袁克文便住在中南海流水音,如此一来,两人常常诗词唱和,结伴出行,出双入对了。
吕碧成遇上袁克文,是命中注定的遭遇,是无法逃避的劫,成或者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番经历。
普通人的爱多起于生活本身,源于尘埃,姿态低低的,吕碧成的爱显然不是起于尘埃,它早已踏上了云端,时而嚣张跋扈,时而小心翼翼,叫一般人如何琢磨!
袁克文自然知道吕碧成不是凡俗女子,一直对她敬爱有加,这岂能逃脱旁观者的眼睛。一次,费树蔚试探吕碧成是否属意于袁克文,她笑而不答,最后只回了一句t“袁属公子哥,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一个笑而不答之态,一句“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虽然表达的是拒绝之意,不过能让吕碧成有害羞之态,且愿意与之“偎红依翠”,已实属不易了。
她不会如现在的女子质问情郎一样质问他的情感内容,就算她早已脱离了世俗的桎梏,但她却揭不开自己心上的薄纱,不为别的,因为她不忍将那份自尊暴露出来。幸好没有揭开,否则,便如同那没有酿好的醋,虽有酸涩感,却不美味。
吕碧成的这偶标准其实在袁克文的《艺林散叶续篇》已有记载:一次,吕碧城与杨千里、杨云史、陆枫园等人无意中谈起自己的婚姻问题,她说:“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即梁启超。早有妻室,汪季新即汪精卫。年岁较轻,汪荣宝汪荣宝,曾任民政部右参议、国会众议院议员,驻比利时、驻日公使等职,擅书法,工诗文。尚不错,亦已有偶。张蔷公曾为诸贞壮作伐,贞壮诗固佳,耐年届不惑须发皆白何!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
按照吕碧成的所列举之人选,所框定之标准,袁克文不可谓不是最佳人选。特别是袁二公子那落拓不羁、风流倜傥的做派深深吸引着吕碧城;吕碧城那才气横溢相互眷念,似乎一切都按照爱情的路数前行。不过无奈吕碧城太过独立,加上袁克文已有家室,她是不甘心落为旁支的,一段佳话,便不了了之了。
爱情撩人莫过于顺理成章后的不了了之,天照地设下的横空夺爱,几世修行后的断桥相会,越是美的东西,越是容易出错,也就越让人迷恋,让人胆怯。
吕碧城在旅欧期间,跟当时清华大学的教授吴宓还产生过一段瓜葛。
当时吴宓来到欧洲游历,听说吕碧城在此,便去函想要与她见一面,并自作多情为她的《信芳集》写了一篇序言。吴宓先是对吕碧城恭维了一番,继而写道“集中所写,不外作者一生未嫁之凄郁之情,缠绵哀厉,为女子文学中精华所在”。
虽然吴宓所写基本属实,但这提及爱情之事,无疑触碰了吕碧城最敏感的神经,结果惹得她十分不快,还回函斥责,认为是有意侮辱她。好在吴宓有耐心,去函耐心解释,加上吕碧城此时年纪大了,脾气自然小了不少,不再计较。从此,两人有了书信往来,不过却终究没能有一面之缘,这成了吴宓终生憾事。
对女人爱情的神经,基本还是不要触碰的好,不管吕碧城如何坚韧自立,但她终究是个女人,爱情无疑也是她情感的最后底线之一。然而俗世中的爱情是依赖,是束缚,而吕碧城理想中的爱情却是天人合一,这让她不敢轻易碰触爱情,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爱情的向往。正是这种分裂,使她受伤,踏上了一叶小舟,却找不到顺水行舟的岸,好不容易在诗词中抓了一剂疗伤的药,却被吴宓将伤疤揭开,她岂能不火?
?对女子而言,爱情婚姻似乎是她们怎么都摆脱不了的人生环节,就算是她们自己看开了,但也难以避免世俗对她们的“拉郎配”。特别对于那种才华与美貌兼具的女子,就算她有十二分的力气,又怎么能够挣脱得了世俗的藩篱呢?
吕碧城就是一个典型,她一生未婚,这原本是人生一个小环节,却成了世人解析她人生的起点和落脚点。似乎谈及吕碧城,不言说她几句“绯闻”,便注定落伍。
其实也难怪,吕碧城姿容优雅,生活交往不乏名士,然众多人选,竟没有一人能入其法眼,实在叫人难以甘心。
不过这一切又似乎是必然,吕碧城少年得志,性格未免独立偏执,加上她才华卓绝,让人难以企及。她就像时下都市中的女金领:事业、才情、样貌、金钱样样不缺,虽说时下性别差异早已淡然了许多,不过这种女子,男人多半还是敬而远之的,又何况是在近一百年前的清末呢。
凡是女子,都渴望相遇一段最美丽的爱情,都希望匹配一个最如意的郎君,古今中外都不能免俗,吕碧城也是如此。虽然她曾对自己失利爱情以“有失机缘”来总结,不过谁都能在其中读出那丝淡淡的伤感,那份不甘的无奈何酸楚。
琴瑟和谐,白头偕老,又岂止是哪一个女子独有的人生期盼?才女的人生理想也会与普通人在某些方面交集,只不过当吕碧城想要低下身段做一个普通人的时候,她已经不能了,她的人生只能在虚以委蛇中度过,错了就错了,失去了就失去了,老去了就老去了,死了便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