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汉宣帝时开辟羌中道的背景
西汉对匈奴的战争,在武帝中晚期发生重大转变。一是汉军连续大规模的重兵主动出击,深入穷追,匈奴军事力量大为削弱。加之其东、北方诸民族不断反抗,和连续遭受巨大自然灾害,整个帝国空前损伤、困疲,为回避汉朝锋芒所指,战线向西方如河西西域天山转移。战争势态,因双方消耗严重而转入相持式争夺。自武帝末,汉朝即采取积极防御战略,缘边加强郭塞烽燧建设,烽火惊备,以逸待劳,围歼入侵之敌。匈奴也谨慎小心,不大规模冒然进攻。这种特点在昭、宣时期尤为显著。二是汉朝基本上打破了匈奴、羌人在西方的包围、封锁,在河西走廊屯驻重兵,北抗匈奴,南防羌人,保证走廊畅通。而匈奴则不断地与羌结盟,挑动羌人出兵,欲南北夹击,切断并重新占领河西走廊,以遏制汉朝势力向西方发展。三是双方激烈争夺对西域的控制。匈奴发兵击楼兰,怂恿其攻掠汉使者。派遣骑兵屯田车师,拦遮乌孙与汉交通。匈奴日逐王于焉耆、危须设僮仆都尉,向诸国征敛赋税,取以自给。挑拨莎车与汉的关系,发动诸国叛汉。总之,企图在西域站稳脚跟,争取人力财物,与汉长期抗衡。而汉朝与之针锋相对,杀楼兰王,降车师,攻莎车,与乌孙、龟兹等加强友好。同时,迁徙吏卒,相继屯戌伊循、车师、渠犁,长期镇守。设西域都护府,治乌垒,督察动静,用恩威并施的手段,打击、瓦解匈奴及其联盟。
当神爵元年赵充国奉诏征羌时,也正是汉、匈奴激烈争夺西域、紧张相持于河西走廊的最严重时刻。赵充国力主河西诸郡兵应当原地驻防,严阵以待,防止匈奴南下切断河西走廊。这是当时的主要危险。而自己率少量军队,主攻先零羌,招抚早斤羌,把战争局限于一隅,不干扰对匈奴作战的大局。所谓“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显然是要在青海省境内保持另外一条交通线,目的在于镇抚羌人,解除南羌、北胡对河西通道的腹背威胁;同时,一旦河西走廊出现问题,汉的军事力量仍可通过羌中道,迅速进入并控制西域。所以,羌中道从一开始,便是以河西走廊的”辅线”或”姊妹路”的面貌出现的。此后,凡是河西丝路大道出现战乱、障碍和断绝的时候,羌中道便被启用,并随之得到发展和繁荣。这一点,已被无数历史事实所证明。
五、西汉时羌中道的交通情况
羌中道在西汉宣帝时有过大规模交通活动,但也同样被史家忽略。《汉书?匈奴传》:神爵二年,匈奴右部日逐王先贤掸与单于发生矛盾,“率众数万骑归汉”,封归德侯。同上《西域传》:“宣帝时,遣卫司马使护鄯善以西数国。及破姑师,未尽殄,分以为车师前、后王及以北六国。时,汉独护南道,未能尽并北道,然匈奴不自安。其后,日逐王叛单于,将众来降,护鄯善以西使者郑吉迎之”,“是岁神爵三年也,乃使吉并护北道,故号都护”。又《郑吉传》:“神爵中,匈奴乖乱,日逐王欲降汉,使人与郑吉相闻,吉发渠梨、龟兹诸国五万人,迎日逐王口万二千人,小王、将十二人,随吉至河曲,颇有亡者,吉追斩之,遂将诣京师”。
按,匈奴日逐王归汉,与呼韩邪单于内附,及武帝时昆邪王归降等,乃汉王朝军事、外交和民族政策的重大胜利。问题在于日逐王与郑吉等的回归路线。日逐王为匈奴右部主力,负责统辖西域尤其北道车师诸国,王帐驻蒲类海、伊吾左右,在敦煌西北。郑吉发渠犁、龟兹兵迎之,有两种可能,一是率军前往天山以东地,一是日逐王南下与郑吉会合。但不论哪种可能,均应从今新疆东部出发。所谓随郑吉至”河曲”,当指黄河河曲,正在今青海省。《资治通鉴》汉宣帝神爵二年录此事,胡三省注“河曲”,谓“当在金城郡界”。《禹贡》雍州“析支”注引应劭曰:“析支,……羌人所居,谓之河曲羌”;《后汉书?西羌传》称“赐支河曲”,
正是羌中的一部分。由新疆东部经过羌中东返长安,其路线必然是伊吾——罗布淖儿——鄯善、且末——若羌——柴达木——青海湖——河曲——金城、临洮——长安,这是毋庸置疑的。
日逐王于神爵二年秋归附,三年春天归抵长安,其本部即有数万骑兵,加之郑吉发五万士兵护送,总计约十万之众,队伍浩大,行程约半年,可谓羌中道的第一次大规模交通。值得注意的是,神爵二年五月,赵充国征羌战争刚刚结束,即发生此次交通盛事,这绝非偶然巧合,应看作是“以制西域,从枕席上过师”的一次历史验证。
还应注意,这一路线,与《汉书?赵充国传》所谓匈奴与羌人暗中往来的交通路线完全一致。“道从沙阴地”,沙阴指漠北。“出盐泽”,即从罗布淖儿出发。“过长阮”,为穿过柴达木向东。《赵充国传》所言另一事件,即阳关西南小月氏狼何羌遣使入匈奴借兵,也是西去若羌、且末绕过两关,过罗布淖儿东北去漠北。由此可知,在汉王朝断绝羌、胡,建立河西四郡后和打通羌中道之前,匈奴、羌人、小月氏等,仍能利用河西走廊与西域之间的空隙,藉羌中道西端与西域连接之便,相互通使来往。
西汉晚期,据《汉书》西域传、匈奴传,鄯善东南的若羌,因居住青海湖一带赤水羌的西侵,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向西域都护府求援不果,其王率众东奔玉门关而被拒绝,遂率妻子民众数千人亡降匈奴,也是由罗布淖儿转向东北方的。又据同上王莽传和后汉书西羌传,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青海湖周近羌族内附,设西海郡,沿海置五县,烽火亭燧相望,可见当时的边塞和交通,较之赵充国时代,又向西发展了一步。东汉初年,河西、羌中道路同时断绝。直到东汉和帝时,重操赵充国旧业,修缮西海故郡,于河曲、青海湖附近大规模屯田,一度维持中西交通。
六、余语
羌中道与河西走廊都是在张骞探险的时代被发现,又几乎同时被汉朝政府辟通。这条道路魏晋以后的交通情况过去学者论述颇多,而开辟初始和汉代的交通情况则论述较少,或从未触及。
在本文的论述中,我使用了“开辟”这个字眼。我主张我们研究丝绸之路时,应把它看成是一种历史现象。因为,由于自然地理、民族迁徙等因素,世界各地人类文化远古时代就发生过交往。那种交往非常缓慢,往往是无意识的,而且局限性较大。最好不要把这样的交往与丝绸之路等同。但是,当世界进入古典文明时期,尤其到公元前后,经济发展与政治、军事的需要,在欧亚大陆几大文明中心与国家之间,几乎同时出现积极主动的相互接触与探索,迅速地形成东西方交流的渠道。例如,在西方安息、波斯、希腊、罗马相继崛起,马其顿亚历山大的东征,用军事力量加速了这种接触和交流。在东方,中国的统一、秦汉帝国的强大,汉武帝、张骞、班超之辈的开拓和探险,也使东方文明播及欧洲。只有在这时,才出现世界性的交通和所谓“丝绸之路”,导致东西方文明交流、合作的第一个繁荣时期,并一直延续到中世纪的结束。
羌中道,作为自然地理概念的道路,同一切道路一样,是种客观存在。但作为丝绸之路的组成部分,却是在汉代被发现认识和利用。国家、军队等力量的开拓、经营和保护是至关重要的。如果没有这种外力,它本身很难维持生命。当然,丝绸之路的历史,不仅只包含经济、文化、技术的交流以及和平、友谊、合作精神的传播;像羌中道的开辟,也包含一些象战争一类并不美好的东西。不过,这只是历史的支流,与地理大发现之后世界殖民地时代的侵略、掠夺和剥削,也有着本质的区别。
我想,研究丝绸之路的历史,对世界和平友好合作事业,会产生良好的借鉴作用。
原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丝路沙漠绿洲考察·乌鲁木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0年8月)
丝路羌中道再议
《汉书》的赵充国传,是班固记述赵充国经营河西走廊、青海羌中史实,对解决西汉中期西北边疆的政治、军事、外交、经济和民族关系等重大问题,具有重要意义的一篇不朽文献。我前数年反复研读此停,有感于丝绸之路经青海省通西域的大道开辟问题尚十分模糊,而该传中,不无线索可循,因撰小文《丝路羌中道小议》(见《西北师院学报》1982年2期),明确指出:贯通青海省东西、连接西域南道的路,与霍去病出征河西走廊毫无关系;也不是晩到南北朝时期,由求法高僧,或是由居住在青海省的吐谷浑人所开创;而是由张骞在首次探险时最先发现,在汉武帝元鼎六年时开始经营,到宣帝时赵充国征西羌才最终完成。因此路穿经古时羌人聚居地“羌中”,敌称之为丝绸之路“羌中道”。
此后不久,我见到日本学者佐藤长的《西藏地理历史研究》节译本(见《西北史地》1982年4期),知在我之前,他已有相似见解。佐藤先生认为,“自金城溯黄河、湟水的道路”,为宣帝神爵元年赵充国所开辟,并且是“中国势力踏入青海的第一步”。我赞成对赵充国的这一充分肯定,但对“第一步”之说却不敢欣同。至于其它一些分歧,读者不难加以分辨,这里不作赘述。
王宗维、吴礽骧先生接着也发表了数篇讨论同一问题的文章,对拙文提出质疑,得出不同的结论(见王宗维《汉代祁连山路考述》,《西北师院学报》1983年3期;《论霍去病在祁连山之战》,《西北大学学报》(社科版)1982年3期;吴礽骧《也谈羌中道》,《敦煌学辑刊》1984年2期等)。为了辨明分歧是非,此再谈论一二,就教于质疑者,兼亦补充拙前文的简略不详。
一、“羌中”的确切含义
汉时所谓羌中,据文献记载,除个别是泛指“羌地之中”就“羌人之中”,绝大多数是地理专名,具体是指古羌人集居的河湟、河曲和青海湖一带,即今天青海省的东部、中部地区。
王宗维先生认为,“汉代……大致从敦煌起,至蜀郡西,凡是羌人活动的地方都称羌中”,因此,不宜以“羌中”命名道路。并说,既有羌人居住,便有通行道路,言下之意是“羌中道”太泛泛了。其实,这是对《汉书·地理志》的误解。志谓自敦煌至蜀郡只是大宗羌人历史活动的北、东大体地界,如直称作“羌中”则误甚。
羌中的确切方位,《汉书·地理志》言之甚明。敦煌郡冥安县条:南藉端水“出南羌中”;龙勒县条:氐置水“出南羌中”;酒泉郡禄福县:呼蚕水“出南羌中,东北至会水入羌谷”;张掖郡觻得县:“羌谷水出羌中,东北至居延入海,过郡二,行二千一百里”;金城郡河关县:“积石山,在西南羌中”;临羌县:“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羌曰盐羌”。陇西郡羌道县:“羌水出塞外,南至阴平入白水”,师古注:“羌水出羌中参谷”;临洮县:“洮水出西羌中”;蜀郡条:“禹贡,桓水出蜀山西,行羌中,入南海”。
以上“南羌中”、“西南羌中”、“西羌中”、“羌中”等,所指是一,不过各冠以相对位置的方位词而已。即羌中在藉端水(今疏勒河)、氐置水(党河)、呼蚕水(北大河)、羌谷水(黑河、张掖水)之南,在金城郡西南,在陇西郡以西,在蜀郡西北。如果追溯水流源头,藉端、氐置、呼蚕、羌谷诸水,皆发源于青海湖以西、布哈拉河上游的山地,王莽时该地属于西海郡,故《汉书·地理志》言羌谷水过二郡,即西海、张掖二部。羌中的仙海、盐池,前者即《汉书·王莽传》之“鲜水海”,今为青海湖。盐池相当今之茶卡湖。须抵池,须抵疑即《禹贡》、《后汉书·西羌传》之“析支”,与积石山皆位于黄河河曲。而洮水、桓水(即古羌水,今白龙江),亦源出积石山、岷山和今甘、青、川三省交界处。以上诸地,尤其是河湟、河曲、青海湖及附近,乃是古羌人发祥、生息与聚居的中心所在,该处自然地理环境特殊,原来为羌人势力大本营。羌中,正是这一地带的名称,是一个具有固定历史、地理和民族含义的概念。
羌中,又是历史上青海省较早的一个名称。据先秦典籍及者古资料,青海古时称“羌”、“羌方”、“戎”、“西戌”等。又《禹贡》、《逸周书》、《穆天子传》、《山海经》等晚出典籍,称作“三危”、“昆仑”、“析支”、“织皮”、“渠搜”等等。要之,这都是一些具体的部族、方国的名称,皆位于今青海境内。但在先秦的地理概念中,这些地方对中原而言还相当生疏,颇具神秘色彩。只是到了秦汉统一时期,中央王朝与汉族势力进入河湟及以西,对羌人的历史、地理才有了较充分的了解。于是出现了新的地理概念——羌中。羌中一名首先产生于秦。《史记·始皇本纪》曰:
“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
这是有关羌中的最早记载。秦之临洮属陇西郡,为西疆之极边,其西侧即是徼外之地“羌中”,故(《汉书·西域传》曰“秦始皇攘却戎狄,筑长城,界中国,然西不过临洮”。此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西汉武帝开拓河西、进军湟水时才略有改观,羌中的地域亦相应略加缩小。然而,终两汉之世,汉王朝势力始终未能全控羌中。直到汉末,羌中依然与陇西郡相近为邻。见《后汉书·董卓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