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线生机恰好在极度窘迫中逐渐产生。要感谢女真诸酋,特别是完颜兀术采用的穷凶极恶的屠杀政策,激起江南人民的反抗,小朝廷才取得立足的地步。
粘罕部金军进入扬州之夜,赵构闻信,仓皇逃走,十多万军民,逃到江边瓜洲,船只都被拘走,无法过江。相传有一名手臂上戴满金钏的盛装女郎,被挤到江边的沙滩中,哀求有人能救她,愿以全身的首饰相赠。她的身体逐渐沉入水中,只剩得头颈和手臂尚露在水面上,哀呼越急,竟没有人能加以援手,眼看她慢慢地没顶沉死。
愤怒的群众误杀了一名中级官员黄锷,因为有人指认他是误国的祸首黄潜善,他不及申辩,头颅已经落地。这时金兵已经追上来,放手屠杀,十多万人不是死在江中就是死于金兵的刀锋下。在江边丢下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都被金兵掠去。事后检查,一向人口稠密的扬州城中活下来不过寥寥数千人,全城化为废墟。
从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南方经济逐渐超越北方,尤以苏杭二州为盛,这一次也在劫难逃。兀术退兵杭州时,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然后带了全部赃物,沿着运河,水陆并发。兵到平江府,大官周望、将官郭仲威早已弃城逃走,这座城高池深、兵多粮足的城市轻易落入敌手。金兵抢光了金帛子女,临走时,照例又是一把火,直烧得百里外都望得见烟焰火光蔽天,五天以后才告熄灭,不知道多少条生命被卷入火舌中。
苏杭扬三州的毁灭只是金兵屠杀政策的几个典型事例,事实上,它兵锋所到之处,就把罪恶带到那里。
多年后,词人辛弃疾途经当时金兵曾追隆祐太后不及而到过的江西造口,在壁上题了一首《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首意境沉郁,大声镗鞳的词反映的就是他目击战争遗迹而激发起来的爱国情绪。
金朝的大皇帝曾下令“康王走到哪里,就打到哪里”,现在被激怒的江南人民的口号是“金兵来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抵抗”。他们规模虽小,但点滴之水可以汇成巨流,积小胜可成大胜,完颜兀术等就是因怵于江南民气高涨,他们的马足每前进一步就多一分陷入泥泽的危险而退兵的。
南宋部分正规部队也在战斗的实践中成长起来,其中岳飞、韩世忠所部在兀术北撤途中都出击金军,立了大功。
宗泽死后,代为东京留守的杜充准备放弃东京城,岳飞力谏道:“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恢复之,非数十万众不可。”杜充不听,逃到建康。兀术渡江,杜充乞降,建康失陷。岳飞率部转战广德、宜兴、常州一带,屡立战功。驻军钟村时,军队绝粮,将士忍饥不敢扰民。所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的铁的纪律,在他带兵的前期已经树立起来。兀术返回建康时,岳飞在牛头山设伏,乘夜鼓噪,金人惊扰,接着他在静安镇、龙湾、新城等处,连连得捷,收复了江南重镇建康。
西军将领韩世忠指挥一支舟师在京口附近的大江中邀击金军,部将苏德在金山设伏,差点擒着兀术。后来又在黄天荡歼灭金方的舟师,兀术叩头乞哀,愿尽还所掠人口财帛,只求借道,让他逃走。双方相持了四十多天,韩军始败,但兀术已吓得丧胆。
以后几年中,韩、岳的主要活动是“剿击”在境内的流动部队,韩、岳这两支部队后来得以发展壮大,成为抗金的主力,都与他们击败、收编、招抚这些流动部队有关。
流动部队多数是北宋末年集结在东京周围的勤王军,也有一部分是东京城失陷时跟随刘延庆、刘光国父子突万胜门而出的军民,他们后来同在宗泽的旗帜下共同抗金。宗泽死后,被杜充解散,他们无衣无食,被迫到处流窜。他们对南宋政府还存在不同程度的幻想,希望受到招安,继续抗金。当然也有一部分流向北方,投靠金人以及金人在山东、河南树立的以
伪齐刘豫为首的
第二傀儡政权。
在南方,最大的一支流动部队由曹成率领,拥众数十万,流动于江西、湖南境内,俘获了湖南安抚使向子湮,成为南宋政府的大敌。
那时马扩恰巧也在湖南。马扩于清平战败后,因为一贯主张抗金,不见容于朝贵被贬谪到湖南来。他力主招曹成之众,编成正规部队,共同抗金。这原是他的一贯思想,无论在南方北方都是如此。他已派从人张成与曹成联系,张成是他真定狱中难友中唯一存还的孑遗,多年来,久随马扩,办些公私事务。曹成久闻马扩之名,表示愿听约束,放回向子湮。把曹成的十万之众收编过来,化成国家劲旅,这是何等的好事,可惜又被湖南地方长官宣抚使吴敏破坏了,曹成被迫再度流窜,后来所部在江西一带分被韩世忠、岳飞收编。曹成部将杨再兴勇敢非凡,曾杀死岳飞之弟岳翻。他被岳飞战败后,跳入深渊被俘。岳飞见到他说:“你我同乡,同受业于武师陈广之门,我久知你是条好汉,我不杀你,你我一道抗金。”后来杨再兴在岳飞部下果然成为抗金名将,战死于小商河。
另一个在安徽湖北境内流动往来的张用也拥有一支强大部队,他的妻子称号“一丈青”,更是一名能征惯战、驰名江湖的女将。知鄂州李允文招抚了他所部以后,又阴谋把他全军围在校场内一举歼灭。张用得到消息,突围而走,后来也受到他一向敬佩的岳飞收编。
吴敏、李允文等人听命朝廷,破坏招抚,他们执行的仍是那一条传统的国策,对金朝奴颜婢膝地只想投降,对人民则如虎如狼,严厉镇压。马扩早已看到存在于义军民兵身上的抗金积极性,一而再、再而三地论证收编义军民兵的必要性,正好与朝廷的决策背道而驰,怪不得他处处要碰钉子了。岳飞、韩世忠不在口头上与朝臣争辩,凭借他们的实力地位,做到了马扩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大量招抚流动部队,吸取其精华,扬弃其糟粕,提高本军的质量和数量,成为南宋朝廷中抗金的主力部队,这个结果正是马扩多年梦想的部分实践。
西北战场上,张浚曾集结西军的精锐,发动了著名的“富平之战”,其目的是吸引金军到西北来,以减轻对东南朝廷的压力。这一役西军名将除陇西都护赵隆、秦凤路经略使杨可世二人先已病死外,其他刘锡、刘锜、吴玠、吴璘等都参加了。刘氏兄弟陷阵力战,取得辉煌战果,但战役还是失败了。以后吴玠、吴璘兄弟在刘子羽的赞画下,重振军声,严守川陕一带,数年中在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等处屡挫强敌。金朝大将娄室、撒离喝都败在他们手里。撒离喝战败啼泣,目睛尽肿,西兵称他为“啼笑郎君”以讥诮之。西北战场上几次大战都打得有声有色,史称“确斗”,宋军始终占到上风,确保全蜀之地,厥功甚伟。
刘锜后来调入临安,主管侍卫亲军马军司,以其踏实的作风,善于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受到时人注目。
除韩、岳、吴氏兄弟诸军外,南宋朝的大将还有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人。张俊在赵构即位前就担任宿卫,资格最老。当时韩世忠军将领戴铜兜鍪,时人语曰:“韩太尉军铜脸,张太尉军铁脸。”临安市语,称无耻之人为铁脸。还有杨沂中比较后进,专门趋奉张俊,得为大帅,被称为“髯阉”——大胡子的太监。铁脸与髯阉就是人们对张、杨二人的评价。刘光世在燕京城下怯敌致败,以后一直保持这种拥兵自重、遇敌则逃的作风,与张、杨如出一辙,赵构偏偏信任他们,倚为心腹。这几个后来也被称为“中兴名将”,实际上是硬捧出来的。
即使这样,经过几年来的发展变化,宋金双方实力消长的天平砝码已稍稍倾仄到南宋的一边了。直到此时,南宋才具备立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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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政府总算积累起一点力量了,勉强构筑起一条国防线,摆脱了被动挨打、死活由人摆布的局面。这点力量是付出了半壁江山,消耗了无限物资,牺牲了几百万条生命为代价而得到的。人民把这点力量看成立国之本,恢复的起点。赵构及其亲信也意识到这种力量,它使他们的实力地位增强了,可用作与金人谈判和议的本钱。
这时金朝的内部情况也发生变化,粘罕一派失势,秦桧的老主子挞懒取代粘罕主持国政。赵构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趁太上皇病逝五国城的机会,派王伦入金迎奉梓宫。王伦带来挞懒的回话,和谈可以考虑,徽宗的梓宫以及赵构生母韦太后的活口和河南之地也都可归还。赵构大喜,立刻派秦桧主持和议,秦桧一下子从地下活动钻出地面来,被任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枢密使,这是不折不扣的宰相了。
所谓和议,主要是以南宋对金称臣为先决条件的,实际就是谈判投降的条件。君相可以觍颜接受,爱国的官吏和军民都坚决加以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