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温玉莲将前因后果昨天今日的又拉拉杂杂说了一遍,最后站起来朝张老板福了一福说:“张老板,请看在继儒为宁城商人过世的面上,帮小女子过这一关,我实在是没办法对付佐藤了。真正是后娘难当,我费心费力养她许多年,一声不响就逃了,我怎么跟日本人交代?!这是要死快了……”
张老板捋了捋油亮的头顶和头发,眯着眼睛想了片刻说:“昨天,何大头来跟我说,佐藤要娶茉莉做小妾,为表示诚意要送你一千大洋的聘礼,反手就要商会出三千礼金。这聘礼你收了?”
“我是说要一千大洋聘礼,也不过是要堵他嘴的意思了,哪里见到他一个铜板了?他是答应着走了呀,到现在也没见他一毛钱。”她看一眼张老板的脸色忙补了一句道,“我又不是卖女儿,茉莉不晓得有多能干,小上海离不开她。”
张老板说:“没收聘礼就好办。孩子已经逃了,逃去哪里晓得吗?”
“哪里晓得啊?!急死人了……我让胡管家回老宅去找了,如果没有,那……”温玉莲气恼地捶着大腿叹气。
张老板说:“她会不会回上海老家去了?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同学?”
温玉莲刚要说不可能,一看张老板微笑点烟的样子马上改口:“是呀,这小赤佬可能真逃回上海去了,上海那么大,这可去哪里找她?!”她也是急人有急智,马上对张老板说,“张老板,您看我孤儿寡母的,在这里又无亲无故,您要看得上小上海,我就便宜转给您。”
张太太一听这话眼睛睁圆了耳朵也竖起来了,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着。
张老板忙笑着摆手说:“我可没有要劝你走的意思啊。小上海不错,茉莉打理得相当好,可惜这孩子了。”
“跑了茉莉,惹了佐藤,我小上海还怎么开?索性卖了它,我拿钱走人,回上海做点小生意算数。”
“那小上海可是何大头看上的,我们咋敢买?”张太太微笑道。
“你们不敢要我也只好便宜那混蛋了。”
“慢。”张老板看着这个女人,油滑、市侩、精明、善良、妖媚、仗义、贪财、胆怯十分奇怪混乱地堆砌在她身上,甚至还有一点儿狠毒。作为商人,他当然知道小上海是个好馆子,她也知道,何大头也知道。甚至,全宁城有钱的吃货都知道。这就是小上海的优势,也是它的价值所在。老板走了,大厨伙计都在,如果有个合适价格买下来,也不失为一个聚宝盆。
他看着温玉莲,她楚楚可怜地回望着他和张太太。终于还是女人家心软,张太太看了看张老板脸色,缓缓道:“老爷,何太太孤儿寡母可怜,如果走不脱,佐藤那关很难过。”
“那要看何太太给我什么价了?”张老板呵呵一笑。
“张老板,还是请您出价吧,我一个妇道人家,还不都听您的?”这皮球一踢回去,张老板挠头了,他不愿落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只好给了温玉莲一个勉强还算公道的价格。温玉莲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张老板,我温玉莲感谢您,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回上海了,我们一家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张老板叹息一声挥挥手说:“你等等。”他对张太太说,“去拿银票来给何太太。”张太太起身去了内室,他对温玉莲说:“拿了银票,你带着女儿赶紧走,要是茉莉回来,我会叫她回上海找你们。你们在上海有地址吗?”
“我在上海四马路有个小姐妹,如果茉莉回来,叫她去那里找我。”
“绿云,去拿纸笔来。”
温玉莲在拿来的纸上用生涩细幼的笔体写下地址,对张老板福了又福道:“谢谢张老板,看见我家茉莉一定让她回来找我,这孩子兵荒马乱的能跑到哪儿去啊……”
“你放心,这边我们也会留意的,只要有她消息,帮得到一定会帮。”
张太太拿来了银票,温玉莲小心翼翼装好,跟张太太又福了一福说:“谢谢张太太。”迟疑一下又说,“张太太,能不能借你家绿云跑一趟逸梅学校,叫她赶紧回家?我现在就赶回去收拾东西,下午有班船去上海,我们就走了。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和你一起打牌。”说着已经哽咽。带得张太太也眼眶红红的,连声说:“可以,一家姐妹,有啥不可以。”转脸吩咐绿云去了。
“张老板,我回家去收拾,您几时带中人过去?我把所有房契牌照和个人的契约都转给你。”
“现在也差不多午饭时间了,我这就带人过去。估计你那边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不能叫何大头知道你要走,店还照开,你什么也别说,明天我再告诉大家。”
“还是张老板想得周到。那好,我们一起走。”
小上海这边偷偷移花接木之时,已经换了一身男孩子粗布裤褂的茉莉正在吴妈的后院里,吴老板拿着剪刀推子在给她理发。她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在咔嚓嚓的剪刀声中,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扑簌簌落了一地,眼眶在发红。她今早似乎想通了,但现在看着旁边摇篮里的小铜豆又想不通了。吴老板给她剪头发,时不时抽出手来晃晃摇篮,逗着小铜豆。小铜豆嘻嘻哈哈笑着,手舞足蹈。
良久,她眼泪汪汪地问:“吴老板,为什么我爸爸妈妈会不要我?当爸爸妈妈的扔掉孩子是怎么想的啊?是不是我那时很丑很不乖所以他们要扔掉我?”
吴老板拿一条旧毛巾帮她扫掉碎发,过了一会儿说:“没有父母会心甘情愿扔掉自己孩子的,他们一定有不得已。”
“不得已就可以扔了吗?我养母也要把我卖给佐藤,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做个好女儿,一直努力孝敬她,可我二叔一句话,她就要把我卖了。”
“唉,你养母也难啊。好了,去照镜子看看能不能认出自己了。”吴老板笑呵呵地轻轻推一把茉莉,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泪跑进屋去照镜子了。
镜子里,一个短发大眼精瘦的愣头青小子,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她愣了一秒哈哈大笑,简直神了!自己不认识自己的事还真有。
吴老板说:“可惜脸还是太白了。”说着在地上抹了一把,不顾茉莉尖叫在她脸上一阵涂抹,然后把她推到镜前,这下茉莉惊得嘴都合不拢,镜子里活脱脱一个乡下小子!她终于知道啥叫易容术了!她跳起拍手笑道:“这下不要说何大头,就是我妈都认不出我了!太妙了!”
宁城码头,一艘小客轮拉着汽笛呜呜叫着吐出浓浓的黑烟离开,混浊的河水上几片黄绿的菜叶半浮半沉。船舱里,温玉莲和何逸梅悄悄躲在暗处一声不响,也像那漂流的黄叶,不知道哪里是安身立命的地方。
张太太在岸上看着小客轮远去,摇头叹息着转身,刚踏上黄包车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张太太,来码头送谁啊?”
“苟队长,怎么有空来码头玩儿?也来接人送客?”
“我来收税,顺便抓抓抗日分子。这年月,商铺的税叫你家老张收了,除了孝敬佐藤太君,也从来想不到我啊。这不,日子艰难啊,只好来码头刮点地皮喽。张太太,你还没告诉我你来送谁呢?”
“嗐,亲家的一个侄儿,非闹着要去上海捞世界,叫我家会长指点指点。他有多忙您是知道的,哪有空管这些闲事?只好我劳民伤财把他指点到上海去了。”
张太太挥挥手里的手帕说,“苟队长,您忙,我还约了牌局呢。”
“张太太,转告你家会长,那会长可是皇军的,有好处指头缝儿里也给兄弟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