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最大百货商店的张小开马上故弄玄虚地说:“嘘!人家可是日本人的人,说话小心!”
“可怜啊,何家大少爷病得死去活来,让老婆卖给日本人了。”济仁药铺的姚掌柜摇头叹息。钢钢五金店的赵大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说:“何老太爷不晓得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不要乱讲话,人家老太太本来就不认这女人的。何老太太还是有眼光,晓得这狐狸精不是什么好货色。”合盛坊的何老板是何继儒的本家,但此时也只能是把何家与温玉莲撇开。
人们的窃窃私语嗡嗡嗡在店堂里响个不停,偶尔夹杂着调笑。茉莉很替妈妈抱不平,可是妈妈苦笑着摇头止住了她。当舞女的经历已经锻炼得她“百毒不侵”,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指挥茉莉和后厨上菜做菜,忙不过来时殷勤地亲自为客人们送酒端菜,搞得客人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软软地说道:“我先生重病在身。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况那是日本人,何况我是个小女人。大家肯光临小店照顾生意我很感激,如有照顾不周我来赔罪。可要说我和日本人有什么,那天全城的老板都在,大家都在日本人的簿子上签了名,我一个女人挡得住谁?其实我和大家一样都是被人作践的,大家何苦再来作践我?”
客人们默然了。是啊,背地里说点解气的话谁都会,可是当真见了鬼子还不是都老老实实装顺民。
温玉莲朝大家打躬作揖地说:“你们骂我没关系,麻烦不要捎带何家大少爷。
所有一切都是我瞒着他,我不想气死他也不想让他病死。我一个可怜女人,有个重病丈夫和两个女儿,求求大家,谢谢!”
茉莉觉得她哪儿说得不对,可又不知错在哪里,只好边忙活边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叫爸爸知道。她心里的纠结不敢对爸爸说,姐姐不听她说,妈妈没空理她,只好晚上躲到罗芳那里去诉说。
“罗姐姐,我不想爸爸病死也不想爸爸气死,不想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小汉奸,可我们能拿小日本怎么办?”
罗芳搂着她沉默片刻,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罗芳说:“国破山河在,只要我们活着,就慢慢和小日本耗,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去。”
“爸爸说,我们不能当鸵鸟,就算打不过也要逃,不能糊里糊涂就被杀了。”
罗芳搂着茉莉,在她耳边说:“听你爸爸的话,悄悄看着,看小鬼子在干啥,听你二叔都说啥,回来告诉我。”
茉莉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忽然说:“你让我学戏里的蒋干和时迁吗?”
“真聪敏!不过就是偷听听,不要被你二叔抓住啊。”
“我是小孩儿,就算听到了偷到了也不算啥吧?”茉莉想象着偷二叔东西的情形,很开心地坏笑着说,“姐姐姐姐,啥事都要告诉你吗?”
“吃饭喝酒的事就不用了,最要紧的是鬼子啥时要出去扫荡、抓人、干坏事的消息,听到就跑来告诉我。记得要悄悄溜出来,然后再跑。”罗芳教导着茉莉,自己也不禁一笑,紧接着又一脸严肃地说,“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叫你二叔发现了,二鬼子比鬼子还坏,小心他揍你,还要连累你爸妈。”
茉莉憋住笑频频点头,探手探脚地做出小心翼翼的模样说:“知道了。我一定悄悄的,不被他抓到。时迁偷鸡,被抓到笼子里会用缩骨术逃出来,我又不会,岂不是要被关死?”说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下事,人在做天在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继儒的身体渐好,可以下床活动了。全家人千瞒万瞒还是没瞒过他。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茉莉刚洗完碗走到天井院子里,就听见后宅摔东西声和爸爸的嘶吼:“谁许你这么干的?!你眼里还有我吗?!休妻!我要休了你!”
妈妈在尖叫:“你以为我愿意吗?还不是为了你!我心疼你日本人可不心疼!我不要你死!”
“你还说不要我死?你要气死我啊!”砰的一声又不知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茉莉吓坏了,大厨张胖子推了她一把说:“还不赶紧去劝啊?老板会气坏的!”她这才狂奔着冲去,眼前景象把她惊着了——爸爸急赤白脸哆嗦着一手叉腰一手扶桌站着,妈妈双手抱头靠在墙角浑身发抖,爸爸最喜欢的青瓷茶具变了满地碎瓷渣子。
茉莉抱住爸爸,眼看他紧咬的嘴角边渗出血来,仰脸大哭道:“爸爸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啊!快躺下歇歇啊!”爸爸硬挺着不肯。
“妈妈,妈妈!爸爸又吐血了!”
温玉莲一把抱住何继儒哭道:“祖宗!你这是何苦?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快躺下吧。”
何继儒早就两眼冒金星撑不住了,一听这话人瞬间软了下来,在母女俩抱持下瘫倒在床上。温玉莲让茉莉快跑去找医生,自己用手帕帮他擦口角边的血水和满头的汗珠。何继儒躺着呼哧半天,好不容易把气倒顺了,疲乏地睁开眼看看默默流泪的温玉莲,半晌才叹道:“难为你了……”
“是我不好。可我真的怕你死,不想你死啊!我要给你治病,只要能给你治病,做什么都行,罪名我一人背!”夫妻俩执手相看泪眼。
闷热的天,沉闷的屋,楼梯终于咯吱吱响起脚步声。田中医生跟着茉莉进屋,用听诊器翻来覆去听了半天,皱眉看一眼满地狼藉,不满地瞪了温玉莲一眼,打开药箱打针配药,静等何继儒情况稳定下来,对赶来的何大头说:“皇军对何会长寄予厚望,何的身体必须养好,她不许对何会长不敬。”何大头瞪着温玉莲同声翻译,说完跟着田中扭头就走,吓得她脸色刷白动弹不得。
何继儒在病床上双手狠狠抓着被单,心里恨却又无可奈何。
茉莉悄悄打扫干净地上瓷渣,又拿来茶壶茶杯重新沏了茶端到爸爸面前,轻轻摇着他说:“爸爸,别生气了,妈妈真的是为你。罗姐姐说,只要我们活着,就可以跟小鬼子耗,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去。”她趴在爸爸耳边说,“我们可以假装给鬼子干事,但是真的帮自己人。”
何继儒心里一动,眼皮子也动了动,暗想:只要我心里不是汉奸,就当这个会长又如何?也许有机会帮自己人呢?这一想心里轻松了许多,让茉莉扶自己半坐着喝了口茶,吃了药躺下渐渐睡着。
这边安顿好,茉莉又赶忙下去店里帮忙,看到妈妈脸色坦然,也就放心了。
温玉莲的坦然是因为终于把这事跟何继儒挑明了,反正迟早瞒不住。她是这样打算的:何逸梅嫁了中央军的团长,何继儒当了日本人的会长,不管以后谁赢,自己家都不吃眼前亏,何乐而不为?
她没有精力去管何逸梅天天夜里抱着枕头哭泣,也没心情去理茉莉的烦恼,只想把这饭店撑住,战乱时期一家人有饭吃、活下去!她甚至窃喜商会成立和报纸报道无形中给饭店做了广告,最近来的客人多了起来。她才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来看自己的,有人看说明还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