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婶几乎要被悲哀击溃了。
在悲哀的土地上又生出绝望的荒草的时候,刘表婶的身后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个中年人,不大的两只眼睛察言观色,能准确穿透人的心思,不大灵活,可那灼灼的光彩,却暴露了深藏的精明。
中年人在古宅前的大路上,无意中看到刘表婶在古旧的大门上用力,才认真观看那门的。他的目光被门上的雕刻焕发出头顶太阳一样的光芒来。一看,他的心就如同啸虎砭的松涛,起伏不大,但低沉、有力、不可遏制地吼叫着。中年人倚靠在至少有一千年历史的白果树身上,耐心地观看,耐心地等待着结果。这种耐心,是他长期练就的本领,这种耐心,是他屡屡获得成功的法宝。
刘表婶精疲力竭,败下阵来。中年人稳操胜券地上阵了。
他给老婆婆——他亲热的称呼——递烟。刘表婶没言语,抬起头来,心气平和了一些,眼里升起好奇,认真观看这个恭敬的陌生人。
“老婆婆,我是过路人,”中年人说,“累了,想找口水喝。如果你有啥事需要我干的,我乐意效力,尤其是体力上的活路。”
中年人伸了伸手,拍了拍胸,“你看,我只有蛮力气。”
这就叫天相。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刘表婶满腔的沮丧,立刻被怒放的心花所取代。她欣然进屋,为陌生人泡了一壶茶,并且执意亲自递到他的手中。
“喝。”刘表婶说,“如今的年轻人,有你这么礼仪周到的,少啊。”
“我像是见到了早已去世的老婆婆,”中年人被刘表婶的一句话激动得泪水盈眶,显出游子回到久别的家、回到久别的亲人身边的情状,就差跪下磕头参拜了,“你就是我的老婆婆吧?”
刘表婶高兴得脸上开出了花朵。松弛的肌肉,如同风中的花瓣一样颤动了。
“我不是你的老婆婆,虽然我的孙子都二十多岁了。”她说,“可我愿意把你当成我的孙子看待。因为你孝顺,有礼仪。”
“对老年人,就应该有礼貌,就应该孝顺,因为你是老辈子啊。”中年人恭顺中透着得意,“老婆婆,有啥事要我做么?我愿意尽一个孙子的孝道。”
刘表婶没有迟疑,甚至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你帮我把这两扇门取下来吧。”
中年人不露声色,但喜悦之情是掩饰不住的。他认真地看了这门是咋样安上去的,然后动手,用力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门提起来,然后再放下,轻而易举地就取下来了。在取门的这个过程中,他已经看出了这门的价值。他为这即将到手的财富欣喜若狂。但他深藏不露,一副愚笨相。“老婆婆,取下这咋处理?”他问。
“废品,”刘表婶说,有些厌恶,“不吉利的东西,没用。”
“我看也不吉利。”中年人的心中,兴奋得热血沸腾,身体都要涨开来了,“要赶快卖掉。”
“卖?哪个要。你如果不怕晦气,就帮我甩远些吧。”
“晦气,孙儿不怕。孙儿愿意尽这个孝心。”他说,“我给你放到大路上去。”
中年人扛起两扇门走了,腿脚有力,身姿矫健,十分卖命。只是这一去就没回头,等着他吃饭并致重谢的刘表婶,直到夕阳西下,才十分惆怅地坐在桌边,看着空空的门洞,想着这个陌生的孙儿。他是怕给我添麻烦,她想。
刘表婶取下雕虎大门的第三天,对那对不可复归的老虎有些怀念的时候,儿子一家出乎她意料地不声不响地回家来了。
刘表婶在夕阳下的门外大路口,沿着一路排列过去的十数座牌坊张望来往的行人,希望上次那个陌生的中年人孙子突然出现。她不是缺少这个孙子,她是想询问一下那对木雕老虎的下落。如果有可能,她还想去看一看,为它找个可靠的妥善的归宿。毕竟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东西。
在她准备回屋去的时候,一大一小两辆车停下来,儿子程皂白出现在她面前了。儿子一家的突然出现,确实给了她一个惊喜。这是老虎啸叫昭示的结果呢,还是送走老虎后出现的结果?刘表婶正在揣度,儿子就扶住了她的双肩。
“妈,这下你可以放心跟我们去城市居住,安度晚年了,”程皂白迫不及待地流露着终于达到目的的喜悦,“再不必为这座祖传老宅费心血了。”
刘表婶一听儿子的第一句话,洋溢在脸上的笑,如夕阳一样逐渐消退下去了。
她看着那辆大些的车上装着的黑黢黢的物件,不晓得是啥东西。“这就是你三番五次在电话中说给我的惊喜?”她质问,“告诉你,我不去。我放不下这老房子,我要守着它。”
“有人守啊,有专人来看守啊。”程皂白解释,“这段时间,我忙的就是这件事。我把它列入了省级古民居保护项目,并且在啸虎砭以这古宅为中心,建立了古村落自然文化遗产保护区。这都是这牌坊群、周围所有古宅古建筑群的格局,及其无处不在的雕刻的功劳,特别是我们家门上那对镇宅老虎。那可是雕刻中的神品、极品啊。”
刘表婶颤了一下。眼里消退下去的喜悦完全黯淡了,被一层浓重的乌云遮盖,整个人都现出了暮年垂死的模样,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一丝希望。
程皂白不明白母亲为啥突然有这种表情,随着她游移不定的、有些躲闪的目光,把视线投向古宅大门,看见如同没牙的豁嘴一样的门洞,一切都明白了。
“幸亏我们从文物贩子手里买回了一对。十万元,值。”半晌,程皂白的妻子宽慰失魂落魄的程皂白,也是安慰惭愧得无地自容的母亲,“原想有两对一模一样的大门了,到头来,还是一对。”
刘表婶看着他们身后从车上小心翼翼放下来的东西,慢慢走拢去,颤巍巍的伸出了双手:“你,可是回来了。”
声音轻微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夕阳收起最后一绺余光。啸虎砭松涛渐起,使人弄不清是虎的啸嗷,还是虎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