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先只知道这公园很大,却没想到大成这样。他平日里即便进去也只是走习惯了的老路,从来不知道这公园有一个门居然开在滨海路上。
那门并没有锁,似乎并没有禁止游人进入,但里面也没亮灯,只能看见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在沉沉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方靖脚下不慎,差点摔倒,周策抬手扶住他,免不了又是一阵奚落。
走了一会儿,便看见那个小亭子。进去休息时,周策松开了库乔的绳子,由着它在周围东跑西转。方靖坐在冰凉的石椅上,只觉得屁股下面一股寒意直透上来,不舒服地动了动。
一时无话,夜色与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不过尺八见方的小小空地里。
那天在灌木丛里看见他,仿佛像另一个空间那么遥远。而今天终于踏足此处,那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依然觉得遥不可及。
等到方靖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你书房里挂着的T恤,是哪来的?”
“以前旅游时候买的,”周策的语气多少有些怀念,“当时为了参观康德故居科尼斯堡还特地跑去波兰,到了才发现康德的故居,还有他下葬时候的那个教堂都被苏军推平了。还有块牌子,‘一九四五年以前,这里没有历史’。”
他无意义地笑了一下:“那地方还真是讽刺。科尼斯堡,改了个名字叫做加里宁格勒,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德国精神上的首都、过去的那些历史,全部烟消云散。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就仿佛人生被偷走了一样。”
“上面写的那句德语是什么意思?”
周策转过头来看着他,咧嘴笑了,黑暗中露出肉食动物一般雪白的牙齿。
“是康德的名言:‘你的行动应做到这样,使支配你的意志的准则同时总能够如同一个普遍法则原理那样有效’。如果我没记错,是《实践理性批判》这本书里的。”语气倒是轻松自然,好像老师在回答好奇的学生。
方靖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个苦相:“我能听懂你说的每一个中文单词,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解释起来很简单。”周策往他身边靠了靠,说,“假如你处在某一处境下想做某件事,如果你认可别人在同一处境下做这件事的理由,那么你的行为就符合道德准则;反之就是不符合道德准则的。比如说,假如你想解雇你的黑人下属,那么试着问问自己,你的上司要是因为你是亚洲人就解雇你,如果你能认可,那就解雇他,如果你不能认可,那就不应该解雇他。”
“这道理几千年前孔子就提出来了,八个字就能解释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策笑起来,又摇摇头,说:“康德比孔子的说法更进一步。他所提出的,是建立在一个道德准则上的立法原则。好吧,不说立法原则。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年纪还很小,是家里一本带注释的,那一刻真是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好像整个人眼前都亮了起来。”
“因为这件事告诉了我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你的行为原因与他人的行为原因符合,那么你就不至于在这世界上活得一败涂地。”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嘲讽似的轻笑一声,接下去道,“你不用皱眉。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我?我并没有……”
“你在刻意扮演一个普通人,”周策又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同类,尤其是骗不了演戏的同类。”这句话顿时让方靖心烦意乱起来。
周策站起来,这时天边已经开始隐隐有发白的迹象,夜色逐渐被黎明的雾气所驱散。
“换个角度,我甚至认为康德提出了一条很重要的表演理论。表演这个词,在英文中是act,有两个意思,一是表演,二是假装。然而身为演员,最大的irony,便是要用伪装去达到真实,要让观众相信,你所扮演的这个角色,是真实的。”
方靖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按照你的说法,难道只要让角色行为的原因被观众所认可,观众就会接受这个角色,并且认为他是真实的?那么就按照观众的理解去演就好了,也不会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了。”
周策就站在他面前,这时候猛然转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日夜交替间短暂的薄雾在公园里浮起来,让周策的轮廓看起来多少有些模糊,只有双眼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凛然生光。一瞬间,恍若一个骄傲的君王。
“难道,我是不真实的吗?”
一股寒意从方策脚底突然浸了上来。
“一个角色可以随时问一个人他是谁,因为角色有自己确定的命运,一种具有他个人特征的命运,因此他永远是‘某一个人’。而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却可能‘谁都不是’!”
周策顿了顿。他的声音和举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带着一种舞台上特有的节奏,虽然身边空无一人,他却仿佛身置舞台的中心。这股气势是如此的强烈,又如此地排他,以至于方靖完全无法融入其中,正象是观众席上的一个观众,只能坐在那里,怔怔的看着舞台上的生与死、爱与恨。
周策轻轻笑了笑,微微躬了下身,邀请似的向他伸出手来。
“先生,我只是想知道您究竟怎样看待自己……比如说,隔着一段时间和距离,您怎样看待那过去的自己,那往昔的梦想,那旧时的情怀,以及从前的境遇……在当时,它们是您的真实经历。那么,先生,现在回想起这些已经消逝的梦想,不复存在的往事,您会觉得全部都变成了过眼的烟云,令人头晕目眩。难道您不会由此推论,您现在感觉到的‘这个’自己,同眼前这样的全部现实一样,注定要在将来对于您也只是一场梦幻吗?”
那只手又回到他的胸膛上,仿佛要压住刻骨的心痛般紧紧贴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