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金属摇滚少女也有一张苍白的脸和乌黑的眼眶,但那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很酷。那是一个炎热的正午,到处都充满了亮晃晃的白光,镜头因此而微微有些发蓝。少女在两条铁轨中间摇摇晃晃地走着,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路踢着铁轨两旁的小石子。“他”张大了嘴巴看着重金属摇滚少女,少女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重金属摇滚少女带“他”去听了嘈杂的音乐会,在那家小小的地下室的酒吧,“他”这时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人还没有变成僵尸。那家酒吧里橙红与孔雀蓝的灯光交相出现,阴影却异常浓艳,这些有血有肉的人,在那家酒吧里旁若无人地亲吻、滥饮。有人递给“他”一支吸管,“他”茫然地看着重金属摇滚少女对自己微笑,低下头去,玻璃台几上有一条细细的白色粉末……
一瞬间天地倒悬,各种感觉随着鼻孔里一道辛辣纷涌而来。大厅里那些男男女女变成了斑斓的热带鱼,在柔软地涌动着的海草中间游来游去,刺耳的音乐声却柔和了,调子一点点低沉又一点点高亢……
然后,这电影就开始崩坏了。方靖被迫看了大约十分钟的彩色海底生物片,活像在家电市场上被推销彩色高保真背投,背景音乐是《费加罗的婚礼》。
十分钟过后,电影又若无其事地开始。虽说演员还是那些人,但感觉就像集体穿越到另一个时空去了一样那么诡异。电影前半段荒诞讽刺剧的气氛一扫而空,男女主角毫无征兆、且毫无逻辑地拿起链条电锯和斧头开始斩杀僵尸,无论是道具还是化妆都廉价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男主角手起斧落,劈中一只僵尸的脑袋,镜头角落里便迅速伸出一只手,拿着个喷壶,精准地往僵尸的脑袋上喷了些东西。导演似乎缺钱缺到光棍一条的地步,连用蜂蜜混色素调出来的血浆都负担不起,僵尸脑壳伤口上喷的东西,无论怎么看都是掺了水的番茄酱和蛋黄酱的混合物。
起初,方靖还情不自禁地做出一脸苦相,但看着看着,他已经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嫌恶,唯一剩下的力气,就是笑。
有人敲了敲门,他看见登记处的眼镜女孩站在门口,嘴巴像金鱼一样无声开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戴着耳机。摘掉耳机,那女孩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我们快下班了。”
方靖看看表,惊觉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只好可怜巴巴地向那女孩笑笑:“还有一会儿,一会儿就看完了。”
等那女孩出去,他又戴上耳机,这次直接跳到电影快结束之前。
结局也像电影后半部分一样无逻辑:男女主角提着沾满番茄酱和蛋黄酱的电锯与斧子,互相依偎着,向一看就是布景的夕阳走去。然后就开始滚字幕。
演员表放到一半的时候,屏幕上突然开始回放拍摄花絮。
方靖终于看到了那个叫邓观的导演。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三四,一头乱蓬蓬的卷发,无论何时出现都叼着一支手卷纸烟,干燥起皮的嘴唇上时不时沾着一点烟丝,那身油渍麻花的T恤看上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洗过,还有做道具时留下来的油彩与尘灰。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住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沙砾中的钻石。
他也看到了周策,年轻而拘谨,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读剧本。邓观从身后蹑手蹑脚地接近他,手上拿着一个被水胀得滚圆的气球,抡圆了手臂丢过去,砸在他脑袋上。周策被砸得浑身精湿,跳起来满场追打。
周策终于捉到了邓观,咬着牙去勒他的脖子。方靖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两张年轻的面孔上。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他没有见过阴云
他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方靖退了片子,回家蒙头大睡,一觉醒来还是觉得胃里堵得难受,好像那些手摇镜头还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下床洗了把脸,才发现手机几乎被未接来电撑爆了,二十多条,全都是温雅打来的。
一想到自己这几天消极怠工,现在回电也是找骂。磨磨蹭蹭一直拖到下午的课都上完,他才打了个电话过去。第二声刚响起来温雅就接了。
“你最近跑哪去了?”
“没跑哪,学校课比较多。”
“那也该来个电话通知一声,这几天忙得要命。”温雅顿了顿,“你这个月工资扣一半。到公司来一趟。”
说罢便扣了电话。
方靖极不情愿地搭了公车,一路上心情极其烦躁,踩了别人的脚也不想道歉。被踩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刚不满地“哎”了一声,方靖立刻转过身去摆出一副想打架的表情。他身高在一米八五上下,穿着一件旧军绿色外套,一副艺术系二愣子的浑样,那人看看他,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