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
“那到亮的地方来吧!”
他们说着,来到了洞口。星辰沾在草尖上,野草亮荧荧的;月光消除了他们心中的恐惧,让他们看见一个宁静的世界——枪声、雨声都已经平息;烟雨沿着长江飘移;烟村的“九朵莲花三枝藕”一一呈现在雨后的月光里。
仿佛是为了弥补母亲的悲痛、家庭的悲剧,山洞里的两个孩子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狂喜。
——七岁,他们还不懂得人间的苦难与伤悲,只是尽情享受着童年的欢乐、原初的生命。
山洞不大,却是容纳了整个世界:野草、星空和一年四季都藏在里面。星星镶在穹顶,滴落彩色的水滴;他们脱去湿漉漉的衣服,就像两条小小鲤鱼红了鳃,在洞里互相取暖,游过去,游过来。
七岁,还没什么欲望,只感觉两个身体长在了一起,光滑又神奇。善珍的嘴里,轻吐着阵阵香味。
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山洞名叫观澜阁,而他们在其中看见的,除了江上波澜,还有深邃、辽阔的童年。
当他们一口气跑下山,发现自己已长大成人。这时,晨风穿越山谷,在江上扬起征帆;风中传来古老的歌曲——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于乾元二年(759年)流放夜郎,途经三峡时所作《上三峡》。
第三章·新坟与蝴蝶(1)
新坟与蝴蝶
人生之时人吃土,死后之时土吃人。
人吃土来年年有,土吃人来永无形。
——《接亡歌》
在孩童眼里,世界总是美好的;可是这世界并不因为孩子而改变。残忍的事情时有发生;大人欲哭无泪,孩子伤心欲绝。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与大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即使在黑黢黢的山洞里也能找到亮光;在血淋淋的现实中,也能找到乐趣,发现迷人的风景——
正艾远远就认出了爷爷的帆影,听见亲切的船歌;这歌声与景象天生就藏在他的血液里,而当它们真实出现,这份欣喜又刻骨铭心。
太阳升起的时候,下山的孩子发现,淋了一夜春雨,山上的野草又绿了一层,高了半寸,而林间野火已全部熄灭;尽管远远近近,仍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
来到村口,店铺都还没有开门,青石板上残留着一摊摊血迹。刚刚经过一个恐怖之夜,烟村的早晨格外宁静。瑟瑟晨风,染红了黛溪。而刚走到村口,善珍就遇上迎面走来的父亲。这一夜,虞祐庭忙着调兵遣将,营救女儿;可击溃了神兵,却不见女儿的踪影;这会儿正领着家丁准备搜山,而抬头一看,善珍正从阳光下走来,头上沾着树叶,脸上带着伤痕,小手还攥着另一个野孩子。虞祐庭又是心疼,又是惊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儿,大声说道:“女儿不怕,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一边说,一边跑回家去。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几个家丁跟在后面议论着。
“为救女儿,虞镇长连夜调来了两个营的正规军!”
“神兵全军覆没,烟村太平了!”
“难得说难得说:方言,指不好说,也说不清。哦,那袁大菩萨如果真是石佛转世,还会东山再起哦!”
“听说他已经死了。”
而对于正艾来说,此时除了一阵嗡嗡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阳光下的一切比夜里更黑暗;一切都来得如此迅猛,如一个巨浪打过来,小船顷刻翻覆;而先前还站在船头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小姑娘,就这样被卷走了——善珍趴在父亲肩头,向他频频挥手的情景,他越想越伤心。记得她头发被风吹乱,满脸都是泪痕。善珍就这样被父亲抱走,抱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阳光顺着半边屋顶倾泻下来,全家人聚在烧焦的房间里。母亲躺在床上,额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身边搁着一只“白枕头”——可那不是白枕头,是死去的小妹妹。父亲满脸疲倦,坐在一旁安慰着母亲;而哥哥像个木头人,站在父母身边。爷爷靠在那张旧躺椅上,抱着大烟枪;迷幻的烟雾和阳光混在一起……这是正艾刚进家门时看见的情景。
一场大火把家和“天地君亲师位”都烧了。
“对不起祖宗啊!”父亲说。
“没关系,家谱还在。——是祖先显灵!”爷爷抽着大烟说。
“幸亏藏在火砖墙里,要不然也烧了!”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