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考量某人是否有智慧,细察此人的精神与身体的状况或许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想而知,如果他们的见解当真值得我们关注,第一个从中获益的就是创造出这些见解的人。以此观之,我们不仅对作家的作品感兴趣,而且对其生活也感到好奇,岂不是顺理成章?
圣伯夫乃十九世纪极受推崇的批评家,他想必会对此种说法大表赞赏。他曾有言:
我们应就一位作家向自己出一系列的问题,只有将这些疑团一一解开——即使只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即使这些问题对作家的写作来说看似无关紧要——否则我们就不能对该作家有完整的把握。这人的宗教倾向如何?自然景观对他有何影响?在女性面前他有何表现?他如何处置金钱?他是富有,还是贫寒?他在饮食上有何嗜好?日常起居如何?他有无不良记录?或者,他有何弱点?凡此种种,均与他的写作息息相关。
纵使有此铺垫,答案多半仍会令我们大吃一惊。不论作家如何才华横溢,也不论其作品如何富于智慧,他的生活很可能是一团糟,充满了种种的不谐、悲惨,乃至愚蠢。
普鲁斯特即据此反驳圣伯夫的论调,他气势颇盛地辩道:关键是作品本身,作家的生平则无关紧要。明乎此,我们才能肯定自己欣赏的确系荦荦大者(“千真万确,有些作家比他们的作品更值得称道,但那恰恰是因为他们的作品算不得好书”)。巴尔扎克举止乖张,司汤达言语无味,波德莱尔压抑病态——也许都是实情,但是这些毛病未在其作品中留下任何痕迹,我们难道会因此对他们的作品弃而不观?
这样的论辩诚然足以服人,不过从中我们也不难察知普鲁斯特何以如此急于澄清该问题的个人理由:他的作品合于情理,结构精妙,常予人静谧安宁乃至不食人间烟火之感,他的生活却被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苦苦纠缠。于此也就不难明白,何以有人对发煌普鲁斯特的一套生活哲学大感兴趣,却再不会想去过普鲁斯特那样的生活。
痛苦至此,一个人当真能安之若素,毫无疑虑怨愤之意?普鲁斯特当真洞明一切,对我们说得头头是道,而依然过着一种苦不堪言的生活?他的事例真的足以驳倒圣伯夫?
对普鲁斯特而言,生活的确是一场考验,单是心理的问题就够折磨人的了。
——犹太母亲问题
普鲁斯特的母亲是娇惯儿子的典型。“对她而言,我永远是四岁小儿,”普鲁斯特夫人的娇宠儿子说。他对她以“妈咪”相称,更多的时候则唤她“亲爱的小妈咪”。
普鲁斯特的朋友马塞尔·普兰德威尼回忆说:“他从不说‘我爸爸’‘我妈妈’,总是仅说‘妈咪’、‘爹地’,每说起就泪眼欲滴,喉头发紧,嗓音因强忍呜咽而显沙哑,简直像个易动感情的小男孩。”
普鲁斯特夫人以一种过火的方式爱着儿子,过火到施之情人也会令其尴尬。至少就其大包大揽的做法而言,这份溺爱导致了儿子绵软的性格。她总觉得普鲁斯特离了她就一事无成。从他出生到母亲过世,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而母亲过世时,他已经三十四岁。即便如此,这位母亲仍忧心忡忡,她最担心的是,一旦她撒手而去,儿子还怎么活。普鲁斯特在母亲死后解释说:“我母亲还想活下去是因为怕我陷入痛苦,她知道一旦她不在我必会如此。我们在一起过的日子就像一场演练。她一直在教我没了她的日子我该怎样生活,……我则在不住地让她放心,说她不在了我自己会打理好一切的。”
尽管是出于爱子之心,普鲁斯特夫人的方式却未免太一意孤行了。普鲁斯特二十四岁那年,很难得的,居然有一度母子小别。马塞尔写信告诉她他的睡眠不错(他的睡眠如何,大便正常否,加上食欲怎样,构成了母子书信不变的话题)。“妈咪”大人却责他说得不够详细:“你说‘睡了好几个钟头’,这等于什么也没说,或者根本就没说到要紧的。我还得再问:
你在____上床睡觉,
你在____起床?”
普鲁斯特通常很乐意满足母亲的控制欲,总是一五一十,详细秉报(她和圣伯夫即此倒是很可以好好谈谈)。时不时地,马塞尔也会主动贡献些鸡毛蒜皮的问题:“我解手时忽然有火烧火燎的感觉,让你不得不打住,过会儿再尿,这样的情况一刻钟里就有五六次。你问问爹地,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些天啤酒喝得没边没沿,小便不畅是不是由此而起?”这是他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嘀咕的。当是时也,“爹地”六十八,“妈咪”五十三,他本人则已经三十一岁。
有次接受问卷调查,面对“何事让你感到不幸”这样的问题,普鲁斯特的回答是:“与母亲分离。”当其深夜不能入睡母亲又已归寝之时,他会给母亲写信,并将信放在她房间门口,以便让她一早起来就能看到。信通常都是这么写的:“亲爱的小妈咪,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给你写个纸条,告诉你我一直在想着你。”
虽有此等甜腻的通信,他与母亲的关系中却也潜隐着某种紧张。他发现母亲宁可他灾病不断,诸事由人,也不愿他身体康健,尿路通畅。有一次他在信里写道:“实情是,一旦我身体好一点你就心烦意乱,非到我又病了,你才称心如意。有了健康就得不到关爱,真是叫人伤心。”此信是对母亲自居护士,视他为病人的控制欲的一次反抗性发作。这样的发作可谓绝无仅有,然而却是耐人寻味。
——尴尬的欲望
马塞尔异于一般的男孩,这个真相是后来才慢慢发现的。“一个人是生性内向,还是天生就是诗人,是势利鬼,或是个十足的坏蛋,这些他自己一开始也说不清,道不明。一个惯读色情诗,看春宫画的男孩,即令他身体正贴着一个男生,他脑子里浮现的也是和女人交合的图景。当其读着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莱尔、瓦尔特·司各特的作品且但觉心心相应之时,他怎么会怀疑自己与常人不同,有反常的倾向?”
但是渐渐普鲁斯特发现,想象与司各特笔下美女狄亚娜·维侬一夜缱绻的情景,对他居然毫无吸引力,反不如与某个男生肌肤相亲来得诱人。在当时尚不开放的法国,此种倾向很难被接受,那位一直盼着儿子了却终身大事的母亲当然也难以理解。每当普鲁斯特的朋友和他一同出入戏院餐馆,他母亲总是请他们邀几个年轻姑娘同去。
——约会问题
他母亲实在应当花心思为他多邀几个男子,因为似他这般对狄亚娜·维侬无动于衷的少男,委实不多见。十六岁的美少年丹尼尔·阿勒维是普鲁斯特的同窗,也曾是他属意的对象,无奈他这边情意绵绵,那一方却并不领情,害得他大发幽怨:“你是如此可人,你的眼睛多么明媚,……你的肉体,你的内心……如此柔顺,如此温婉,直叫我意乱神迷,我觉得自己好似就坐在你的大腿上,两心相映,混而为一,……我的痴情换来的不应是冷言冷语。”
阿勒维的绝情甚至惹得普鲁斯特搬出西方哲学史引经据典。他告诉阿勒维:“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有不少聪明过人、情操优雅的朋友,他们都曾在少年时代一度与男孩相好,后来才回过头来追求女人……我特别想对你说起的是两位冠绝一时的人物,苏格拉底和蒙田。终其一生,这两位都在尽情享乐。他们都认定,正当青春年华的男子就该‘寻欢作乐’,如此才能了然某些不为人知的快乐,也才能让他们盈怀的柔情尽有所归。他们认为,对醉心美感、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子说来,这种兼有感官之乐和精神之恋的情谊大有好处,与蠢笨、俗气的女人谈情说爱则大为不值。”
遗憾的是,那位阿勒维瞎了眼,不听他的高论,一如既往跟在蠢笨而又俗气的女人后面打转。
——浪漫的悲观
“爱情是不治之症。”“爱情与痛苦同在。”“陷入爱情的人一定不快乐,快乐的人肯定并未陷入爱情。”
甚至圣伯夫最坚定的反对派也会犯嘀咕:爱情上遭受的挫折,没准对一个作家的创作还真有些影响。普鲁斯特对爱情的渴求近乎神经质,同时他在追逐爱情上的那份笨拙却是无可救药,这二者混在一处,他那份浪漫的悲观,某种程度上即是由此而起。他声称:“当我真正陷入悲伤之时,我的惟一安慰就是爱和被人所爱。”他如此界定自己的主要性格特征:“我需要被人爱,更确切地说,我需要的是别人的娇宠、溺爱,而不是仰慕。”但是他年轻时频频惑于美少年而自作多情,成年后情场上同样是一无所获。他接连迷上过好几个年轻男子,却无一人给他半点回应。1911年在海滨胜地加堡,普鲁斯特曾向年轻的阿尔伯特·纳米亚表露他心中的沮丧:“真想用我整个的心去拥抱你,倘若我能改变性别和年纪,摇身变为美貌的少女,那该多好。”有一段时间,普鲁斯特相与了出租车司机阿尔弗莱德·阿格斯蒂奈里,曾有过短暂的快乐。阿格斯蒂奈里甚至和妻子一起住进了普鲁斯特的寓所,谁料他不久即死于安提比斯的飞机失事。此后普鲁斯特再未动过真情,这段经历只是再度佐证了爱情与痛苦之常相伴随。
——戏剧梦的落空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固然有陷阱,不过我们细察性与爱间的关系,会发现似乎确有难以谐调的一面。从1906年普鲁斯特提交雷纳尔多·哈恩的剧本提纲里抄上一段,正可充当最好的注脚。这段话如下:
一对你敬我爱的夫妻,丈夫对妻子情深意长,神圣、纯洁(不消说,绝对地忠诚)。但这男子是个虐待狂,虽说钟爱妻子,却与妓女有染,他从对自己情感的亵渎中找到了快感。到后来,这个总是在寻求刺激的虐待狂,落到对那些妓女大说侮辱太太的脏话的程度,还要她们说些肮脏之事加到太太身上,他自己也跟着说(五分钟后他即对这套把戏感到厌恶)。他满口污言秽语,太太走进房间他也没听见。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晕倒在地。而后她决意离去。丈夫哀求,无效。妓女还想和他寻欢作乐,但此时他心痛欲裂,再不能从性虐待中寻得快感。他努力多次,最终也未能让太太回心转意,她甚至对他理也不理,那男子于是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