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如梦初醒,舍不得挪开眼,但怕再多看片刻,乱了方寸,一点一点,也转开视线。鼓胸长吸一口气,却仍觉喘不上气来,兜鍪里出了一头热汗,顺着脖颈淌下数道,沾湿衣领。
他不动声色地平复片刻,然后紧盯着刘绍旁边、吴宗义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
这时候,刘绍也瞧见了他。
多久了!他不曾再看见这张面孔,又有多少年没再瞧见过这双眼睛。这一刻,他就像被人推了一下,又狠地一拉,头脑乍空,向后便倒,一把将马鬃扯在手里,才没从马上跌下,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同样在片刻之间出了一身热汗,无数念头纷纷扰扰、你追我攀,齐涌上来。
四年了!狄迈!
他也不知自己瞧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座下马忽地动了动蹄子。
刘绍如梦初醒,勉强稳住心神,握紧马鞭,转过头去,不再看了,对一旁的吴宗义道:“吹号吧。”
吴宗义答:“是!”
于是忽然间人喊马嘶,刀如雪片,矢下如雨。
后来再看,此一战双方杀伤之多、流血之惨,在前后几十年的时间里,再没有第二战能与之相比。
这仗从晌午一直打到黄昏,两方都没有撤军的意思,知道这时谁若先撤退,就会功亏一篑,都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咬住,只要谁的牙先松开,下一刻谁就会落入死地。
狄迈所率葛逻禄精锐乃百战之师,方一交手,吴宗义就知其厉害,被打得连连后退,可用不多时就站定了脚跟,不但不退,反而还几次反击,逼得夏人连添人马。
狄迈原本立马高地,观望战局,让大将冲杀在前,这会儿也策马下去亲自督战。
一见到他那面帅旗,夏人当即军心大振,以一敌百。可就是这样,吴宗义仍带着一营精锐策马前驱,竟然将狄志的军阵击穿,越过他直逼夏人大营。狄迈吃了一惊,当即亲自带人截杀。
他率军拦住吴宗义,想要同他交一交手,可是距离太远,一时够不到他。就在这时,忽然又瞧见刘绍。
如此危急之时,刘绍竟然不好好待在中军,反而也披甲上阵。
狄迈吃了一惊,心想他一向惜命,在这般恶战之时,反而不避刀剑了,那是为了什么?
刘绍见吴宗义孤军深入,被夏人拦住,进退不得,急令左右翼去救。不料右翼也正遭强攻,非但分不出兵来,反而还来向他求援。左翼甚至正在后撤,刘绍差人去问,不闻回音,便即带着几百亲兵驰马前去查看。
他走到半路,听安插在禁军中的线人回报,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原本他担心朱文骢难堪大任,虽然没有一下子夺了他禁军的军权,却差遣一员将领同他一起,既是协助,也是挟制。
不料朱文骢见交战激烈,夏人又如狼似虎,担心不能取胜,忽然犯了禁军统领一脉相承的遗传病,竟然杀死了他派去的将领,不放一矢就要撤兵。
刘绍知他变心,却不动声色,驱马过去,督促他快些进兵支援吴宗义。
朱文骢见刘绍亲来,原本十分心虚,神情戒备,紧张得面色发白,见他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松一口气,囫囵答应下来,又见他只带了几百亲兵就闯进自己万军之中,心中正盘算要不要索性依葫芦画瓢,也扣押下他,看了看身边诸将,还没拿定主意,旁边刘绍忽然手起刀落,一刀给他砍翻下马。
这一下谁都没有料到,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朱文骢已经血流遍地,趴着不动了。
刘绍对禁军众将领厉声道:“如今交战正恶,不前进只有被夏人杀死,岂能活命?若弃吴总兵于不顾,独自逃生,夏人一定分兵来追,等他们解决了吴总兵,大军开到,那时各位一样会死!只有现在死战,才有生路,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不胜惊骇,皆说愿听他调遣。
刘绍此时身边没有可用的部将,只得从禁军当中提拔一人,让他暂时领兵。
瞧见文邦昌,一时倒没想起来十几年前奉命诛杀狄迈满门的就是此人,只觉着眼熟,当即命他统领禁军,又鼓励士卒奋勇作战,随自己一道支援吴宗义。
他亲领禁军冲击夏人侧翼,吴宗义听见声响,与他内外夹攻,引得夏人一时大乱。
混乱之间,刘绍隐约瞧见贺鲁齐,却也顾不上什么别的,手刃数人,虽没有救出吴宗义,却也牵制住了夏人,给了吴宗义以喘息之机。
被困在夏人军阵当中的雍兵听见不远处传来己方的战鼓,一时军心大振,吴宗义不但不向外突围,反而又向前穿插,趁着狄迈不备,烧毁了夏人大营。
狄迈果断放弃营垒,拨开中间交战的乱兵,率领亲卫禁军朝着他直冲而来,想要趁他势单,一举将他斩于马下。
只可惜迟了一步,最后只得眼见着他率军后撤,突围而出,成功与刘绍合军一路。两人并辔说了些什么,吴宗义稍一休整,又向自己冲来。
这时日头已沉,天色渐晚,两军在地上点火而战,熊熊火光中谁也分不清谁,只能听见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难分上下。
两方营垒一昼夜易手十余次,尸首成山,黑暗当中,每踩一步,就不知要踩到几个死人。
不知几更时,从身后忽然传来一串马蹄声,却不知是哪一家的援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