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里,在塔利弗基地的沃普萧一家,日子却过得十分凄惨。波士顿再也没有寄支票来了,没有任何解释,贝特西一直埋怨不休。在星期日下午,在科弗利做了午餐,洗了盘子后,贝特西又回到她的电视机前。从午餐之前起,他们的小儿子就一直在哭闹。他想要出去散步吗?他想要吃棒棒糖吗?科弗利能给他搭一栋积木房子吗?“哦,让他去吧,”贝特西说,调高了电视的音量,“他可以和我一起看电视。”还在抽抽搭搭的男孩走到他母亲那儿去,科弗利穿上了外套到外面去了。他搭乘公共汽车到计算机中心,穿过田野来到庄稼地里。这是晚秋了,一路紫菀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的芬芳,给他的鼻孔一种十分惬意的刺激,整个世界闻上去就像一块色彩鲜艳的陈旧地毯。枫叶和山毛榉的树叶都变红了,树林间移动的午后天光,使横躺在他面前的小路像一连串的走廊和房间,像黄色和金色的议会会场和梵蒂冈宫。然而,尽管有着天光的灿烂,他似乎仍然能听见从电视机传来的音乐,似乎仍然能看见贝特西嘴角不屑的线条,似乎仍然能听见他小儿子的哭闹声。他失败了。他在所有的方面都失败了。可怜的科弗利永远无法成就任何事情。他太多次听见他的姑姑和阿姨们在客厅门背后这么说。他将娶一个骨瘦如柴的妻子,生一个病歪歪的孩子。他将永远不可能做成任何事情。他将永远无法付清他的债务。他蹲下身子去系鞋带,就在这时,一支狩猎的箭倏地从他的头顶上飞驶而过,扎进他右手边的一根树干里。
“嗨,”科弗利大声喊道,“嗨。你几乎要杀了我。”没有人回应。射箭手躲藏在浓密的鹅黄色树叶后面,他为什么要承认他几乎要误杀别人的不慎呢?“你在哪里?”科弗利大声喊道,“你到底在哪里?”他冲进了路边的矮树丛中,瞧见远处的射箭手穿着红色衣服,在爬一垛石头墙。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魔鬼。“你,你。”科弗利在他身后喊道,但离他的距离太远了,他不可能抓住这鲁莽的家伙。他没有答应,连回应也没有。他惊动了一对乌鸦,乌鸦升腾到空中,向发射塔架飞去。要不是他蹲下去系紧鞋带,那箭就会杀了他,这想法在他的意识中爆炸开来,使他的心剧烈跳动,舌头肿胀起来。但是,他活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死亡,就像他躲过了一千次其他的死亡威胁一样。陡然间,这一天的色彩、芬芳和境遇似乎兀自舞动起来,用巨大的力量将他清晰地包裹着。
他没有看见任何超乎尘世的东西,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达到这样一个境界完全是靠着一个简单的事实:这要命的一箭,这要命的一箭是最为性命攸关的,在他生命中具有转折性的力量。他感觉到自我了,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了,他感觉到的欣喜若狂是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他的名字的音节,他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他的大腿所迸发出来的力量似乎都增长成类似狂喜的东西了。躲在客厅门背后诋毁他的人们的声音—在他一生中的所有时日他都在认真地倾听这种诋毁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显然是生性妒忌而有害的,发出这些诋毁声音的人是充满爱的,如果他没有发现自我的话,他们幸灾乐祸的诋毁会有幸得到最好的应验。他在这秋日下午和世界的位置是不容置疑的了,他有了如此一种富有活力的心情,还有什么能伤害他呢?他这时的感觉倒不是说他不可摧毁,而是说他桀骜不驯。如果那支箭射中了他,那么,那满目的辉煌灿烂也就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逝了。他并不是一场感情或遗传悲剧的受害者,他拥有养育一个怪孩子的至高无上的特权,他将会使他的人生变得辉煌灿烂。他仔细观看了那支箭,当他想把它从树干上拔下来时,箭杆却折了。翎毛是酱红色的,他想,如果他将这折断的箭给他儿子,他也许会停止哭闹。孩子见到这酱红色的翎毛,果然不哭了。
科弗利决心做一番辉煌灿烂的事业最终落实在研究约翰·济慈的词汇上,而这研究项目却要依靠一位名叫格里查的朋友。大部分雇员都在地下自助餐厅吃午饭,而科弗利一般都要乘电梯走上地面,在阳光下吃三明治。这一古怪的选择成了他们友谊的基础。计算机房中有一位技术员也喜欢在阳光下吃三明治,这一嗜好以及他们都来自马萨诸塞州这一点很快就使他们成了朋友。在春天,他们玩棒球;在秋天,他们将足球在足尖上传来传去,很显然他们感觉足球的抛物线比地平线上发射塔架的线条简单多了。格里查是波兰移民的儿子,在洛厄尔长大,他妻子是北方美国佬农夫的孙女。他是一个为一架大型计算机服务的技术员,或者说有可能被认为是为一架大型计算机服务的技术员。计算中心没有对服装做硬性的规定,也没有固有的论资排辈的序列,然而,不到几个月,一个社会阶层的雏形和一长串克制个人消费欲望的法律便开始出现,仿佛表述了人们内心深处对等级制度的热爱。物理学家穿羊绒套头衫。资深程序员穿花呢外套和彩色的衬衫。科弗利这一阶层穿西装。技术员则似乎不得不穿工作服,那就是白衬衣和深色领带。他们以控制操纵板的特权,以及更高的技术知识和有限的责任特权,和中心的其他人员隔绝开来。如果一个程序不断地出错,他们能断然肯定这不是他们的过失。这赋予他们一种易变、轻浮的品性,犹如你有可能在渡轮的舱面水手身上看到的那种轻浮。格里查从来没有到过大海,但他走起路来就像是行走在行驶的甲板上,看上去有点儿像一个睡船舱床铺、值班、自己洗涤脏衣服的水手。他是一个瘦小的人,没有肚子—那整个地方看上去仿佛柔软而下凹。他在头发上涂定型剂,在头颈后面小心翼翼地梳出一个交叉排线,这是十年前街头混混中流行的发式。这就使他看上去仿佛仍然有一只脚踩在刚刚消逝的过去的时光中。科弗利指望他早晚会对他和盘说出他怪异的勃勃雄心。他正在地窖里造一只到密西西比河上游览的木筏吗?他在精益求精地改善一台压缩空啤酒罐的机器吗?在发明一种更为简单的避孕药吗?或者一种溶化秋天落叶的溶化剂?一个类似的计划似乎在解释他的性格特点方面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科弗利错了。格里查希望在基地干到退休的年龄,到那时,他会将他的积蓄投资到佛罗里达或者加利福尼亚的一家停车场上。
格里查从他在计算机中心的位置似乎能知道许多基地的政治情况。他并不具有那种喜好在背后饶舌谗言的习惯,但即使这样,科弗利每天从午餐的时间仍可以获得大量的信息。安全接待中心的接待员怀孕了。基地主任卡梅伦的宝座在六星期之内就要完蛋。高层的思想出现严重分歧。他们就从鲸鱼座τ星和波江座ε星传来的无线电信号是否连贯争吵不休,为太阳系是否存在文明而辩论,为海豚是否具有智力而相互挑战。格里查在述说他的新闻时完全是无意的,但透露的消息还是非常多的。科弗利对格里查怀有期望,希望格里查会帮助他。他想要格里查将济慈的词汇放进计算机里。格里查似乎有点犹豫,举棋不定,但有一天晚上他还是邀请科弗利到他家去吃晚饭。
他们下班后,乘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到终点站,然后两人开始走路。基地的那一地区科弗利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现在所在的地区属于紧急住房。”格里查解释道。那是一个拖车式活动房屋的营地,虽然大部分拖车式活动房屋都停栖在一片片水泥地上。有些拖车式活动房屋硕大无比,有两层楼。在那儿,有街灯、花园、尖桩篱栅,自然还有一对油漆的大篷马车轮,那是业已消逝的乡间神秘驱邪物。科弗利心中纳闷这些驱邪物是否来自计算中心附近的农场。格里查在一辆更为简朴的拖车式活动房屋门前停了下来,打开门,让科弗利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间长长的、充满欢乐气氛的房间,这房间似乎有多种用途。格里查的母亲站在炉子前面。他的妻子在给他们的女儿换尿布。老格里查夫人是一个一头灰白头发的肥胖女人,在她身上别着一件圣诞树饰品。圣诞节早过去了,但这种饰品具有那种农庄家园的魅力。当你从北方滑雪道上滑雪下山时,你路过这些农庄家园,在那里,那些彩色的圣诞灯过了主显节还在熠熠亮着,有时候,一直到白雪融化时才会拆卸下来,仿佛圣诞节无形之中被延长到涵盖整个冬季了。她的脸庞宽阔而仁慈。年轻的格里查夫人穿着一件旧的男式衬衫和一条格子呢便裤,衣裤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她的脸很大,一头长发很漂亮,只是有点儿蓬乱。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时候,很是美丽,只是在那天夜晚,她的眼睛很少睁得大大的。她的眼皮和嘴巴的线条下垂,显得像是在赌气的样子,然而,这很快就和她凌驾一切的灿烂微笑成了鲜明对照,这使她的脸具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当她在哄孩子和给孩子穿衣服时,她看上去几乎是专横的。格里查打开两罐啤酒,他和科弗利坐到房间的一端,那儿离炉子最远。
“我们在这儿有一点儿挤,”老妇人说,“哦,我真希望你能见到我们在洛厄尔的房子!有十二间房间。哦,那是一栋多么可爱的房子,只是有老鼠。哦,那些老鼠。有一次,我走下地窖去拿一根火炉用的木棍,这么大的一只老鼠向我扑来,直向我蹿来!不过,它没扑到我,感谢上帝,从我的肩头嗖地跳了过去。从那以后,我一直怕老鼠怕得要命。我是说,当我见到它们是如此肆无忌惮,我真怕。我们在餐厅的餐桌上一直摆放很漂亮的装饰物。水果,你知道的,或者蜡花什么的。一天早晨,下楼后,我发现这些漂亮的装饰物全部完蛋了。是老鼠干的。这让我的心都碎了。我是说,这让我感觉我再也没有可以称之为属于我的东西了。还有小老鼠。我们有小老鼠。它们每每窜进食品储藏室。有一年,我做了一大缸果酱,小老鼠咬破了石蜡的封口,把一缸果酱弄得乱七八糟。和白蚁相比较,小老鼠又不算什么了。我老是发现客厅的地板咯吱咯吱响。一天上午,当我在推吸尘器时,一大块地板裂了开来,一直凹陷到地窖。白蚁。白蚁和蚍蜉。它们合在一块儿干。白蚁吃房子的柱子,而蚍蜉吃门廊。最糟糕的是臭虫。当我的堂哥哈里逝世时,他给我留下一张大床。我也没有多去想它。你知道,我在晚上,觉得这非常搞笑。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臭虫,我压根想象不出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好了,一天夜里,我猛然打开灯,臭虫就在那里。它们就在那儿!好了,它们已经躲进整个屋子。到处是臭虫。我们不得不喷洒些药剂,哦,天哪,那味道糟糕极了。还有跳蚤。我们有跳蚤。我们叫这条老狗斯珀迪。它招了跳蚤,跳蚤从它身上跳到地毯里。这房子很潮湿,跳蚤便在地毯里繁殖。你知道吗?有一块地毯,你一踩上它,便会跳出成片的跳蚤来,就跟烟雾一样浓密,你满身都是跳蚤。啊,晚饭好了。”
他们吃冻肉、冰冻的煎土豆和冻豌豆。要是你蒙上眼睛,你还真不知道那是豌豆呢。吃进嘴里的土豆,味道就跟肥皂一样。这是围城里的人吃的食品,在那天晚上,基地所有的地方都在吃这种食品。然而,城墙在哪里,攻城槌在哪里,敌人在哪里?这些能让人们忍受吃那淡而无味的粥的东西在哪里呢?科弗利在那儿很快乐,在饭间他们谈论新英格兰。当女士们洗餐盘时,科弗利和格里查便在讨论将济慈的词汇输入进计算机的问题。格里查邀请科弗利来家就餐似乎是一种信任或者赞同的表示。如果科弗利把一切准备就绪的话,他同意负责将词汇输入进计算机。他们喝了一杯威士忌和干姜水,科弗利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