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越看着他走进房间,一言不发地继续低头吃面,心里多多少少已经明白了,杨光一定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他虽然没和他见过面,但他知道杨光读的是大专,还有一年才毕业,而现在大三才刚刚开学,他出现在这里本来就不合理。
每个城市的夜晚都是一样的,有区别的只是空气和人。杨光对这里潮湿的空气极不习惯,因为它会让他想久远的记忆里那噩梦似的三天。
他的手和脚都被尼龙绳捆着,整个人蜷缩在厕所的一角,脑子里昏昏沉沉。
他的肚子很疼,胃里翻江倒海,突如其来的重拳袭击令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滋味。
然而令他最难熬的还是恐惧。
那种莫名强烈的、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像黑幕一样笼罩着他,令他胆战心惊、无处可逃——
他知道他是谁、为什么绑他来这里——
他要他给于快偿命。
……
屋顶上的灯突然被人打开,强烈的光线剧烈地刺激着他的双眼。
杨光下意识地蜷成一团,却仍是没有避开兜头冲洒下来的水柱。
他像个木偶一样任凭那人用热水一寸寸打湿自己、抹上肥皂,再一寸寸冲洗干净,眼前挥之不去那人小臂上青黑的龙纹——
他知道他才是真正道上混的,真正插过香拜过码头跟了老大的……
他真的会杀人!
一阵强烈的心脏收缩使得杨光蓦然惊坐起来,周身冷汗淋漓。头顶上的灯光亮着,但四周陈设却很陌生,不过很显然是卧室,而不是厕所。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做了噩梦,长舒一口气抬手抹了抹脸,再一抬头才发现于越站在门边,手还停在墙上顶灯的开关附近,一只脚踏在门内。
杨光有些惊魂未定,因此看清他时不自觉地瑟索了一下,两眼圆睁着盯向他,嘴唇紧抿。
于越看他似乎清醒了,仍旧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听得出刻意放缓了语调,声音也不高:“做噩梦了?”
杨光直到这时思绪才终于回到现实——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而面前这个当年绑架过他,却最终又放他离开的人,于快的哥哥于越,在这九年之间居然成为过他的姐夫,并且自打见面开始就一直没有认出他。
心中终于稍稍平静了些,杨光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于越的问题。
“睡不惯吗?”于越说着四下看了看,但仍然站在门口,没往里走。
杨光这回又摇摇头,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问:“有什么事吗?”
“我要去上班了。”于越说着,这才走进来递给他两张折起来的钞票,“厨房锅里有蒸的包子,你起来之后热一下再吃,中午我不回来,你自己下楼买点吧,晚上我做饭。”
杨光看着钱正要拒绝,却已经被塞进了手里,于越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去,关门的时候留下一句:“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吧,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之后没多久客厅就传来关门声,杨光捏着钱懵坐着,看见钱里还夹着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于越的名字和电话,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这大概是继父亲自杀之后,老天跟他开的最大的玩笑了吧……
杨光把钱和名片都丢在一边,倒下来用被子蒙住头,恍恍惚惚地想起当年于越把他洗刷干净之后还给他炒了一碗蛋炒饭。他以为那是断头饭,战战兢兢地吃完,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活着离开。
人生的境遇往往就是如此。所谓天意弄人,杨光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渐渐明白的。
当他为了自己的死里逃生而庆幸着,一路连滚带爬跑回家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消失的那几天里他的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天翻地覆——父亲因为被双规精神无法承受,在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就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而他则继四岁时没了母亲之后,到十四岁的夏天又突然没了父亲,从此和大他八岁、大学刚刚毕业的姐姐一起相依为命。
家里的房产被查封,他和姐姐都不得不寄宿在学校和单位,学费和生活来源全是姐姐的工资。他很突然并且极为被动地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官少爷变成无家可归的特困生,开始不再愿意踏足这个城市,一次一次,希望借由远离它的方式来愈合自己精神上的落差。
他原本从小学画画,也极有天赋,但却把时间都荒废在了呼朋喝友四下闲逛上,学人家“在道上混”,还因此失手害死了于快。到他真正懂得了一些开始想要好好学习的时候,他那点与生俱来的天赋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而他也再交不出艺术生的学费。
根本是迫于无奈的,他在高考时考上了一个遥远城市的二线专科,学法律,因为不必学高数。
他从大一就开始频繁打工,一来为了减轻姐姐的负担,二来是他真的看不见前途。
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他对逻辑一窍不通,课本上长篇大段的法理法条他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硬背才能通过考试。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越是临近毕业,这种迷茫越发强烈。他莫名地胆怯,所以落荒而逃,向学校交了休学申请,远远地逃离。
逃跑的路线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回到这个城市。
这也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