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都不普通的家宴(下)
女眷们熙熙攘攘地拥簇在福晋那拉氏卧房边隔壁的偏厅内,虽数量不多,可十来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脚踩着花盆底的相互间熟悉的贵妇小姐们的声音却一点儿不输给那些老爷们儿,叽叽喳喳或笑或闹,直惹得爱热闹氛围那拉氏欢喜得合不拢嘴,朝身边一个美艳少妇道:“妹妹,我们府上好久不这么热闹了。”
被称作妹妹的是胤禛新纳不久的侧福晋钮钴禄氏,身材高挑的她足足比那拉氏高了一个头,白皙的脸孔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了一眼说话的福晋,连忙应声附和着说可不是,府里一向都冷清惯了。
被众人包围在中央的福晋听得她一句“惯了”脸色一暗,立即瞪了一眼,似责备道:“今儿当着族人亲戚媳妇儿姑娘的面,话也是这么说的?”一向亲切的面孔瞬间板住,两道严厉的目光紧紧盯着钮钴禄氏,“你父亲凌柱平常就是这样教导你说话的?”
热烘烘的气氛被这句轻声的斥责打破,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年纪小的两个小姐姑娘傻乎乎地瞅着这两位贵妇咬紧了嘴唇,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两三个年纪大和那拉氏较为熟悉的族人媳妇递来好话宽慰,其中一人掰开了涂得鲜红的厚嘴唇,“人都说四爷府上规矩多,待人严厉,我们今儿一看才知这都是传闻!哎,你们看看,不说四爷,还有比我们那拉小婶子更善的正福晋没有?瞧,她这会子教诲人的模样,还是这么和善,一点儿都没有脾气,真叫人佩服她的好脾性!难怪四爷特别爱护呢!”“是呀,是呀,谁说不是呢……”另一张巨大的红唇也慢慢张开。
首先映入年小蝶眼帘的就是这些女人夺目的红唇,鲜亮的颜色即使在此刻的夜色中仍然惹人注意,这些就是活生生的清朝贵妇们么?年小蝶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猛地摇了摇脑袋,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将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这个意识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我这是在哪里?”从门缝里又看了一眼,偏厅内那拉氏被那人说得一脸冰霜逐渐融化,钮钴禄氏见了机会,赶紧陪上笑脸:“好姐姐,你教训的是。妹妹我再也不敢造次了。”
侧福晋的悲哀!年小蝶只觉得漂亮的钮钴禄氏委屈又可怜,摇摇头,拒绝自己加入她们的行列。瞅瞅扑鼻香薰的房间,床几摆设,古董字画虽然不甚奢华,倒也暗自透出一股贵气,空荡荡的书柜上只摆了一本落满灰尘的《女诫》和一本泛黄有些破损的绣花的图样稿,剩下的偌大的空间则摆满了小孩儿临摹书法用过的毛边纸,目光一接触到那本《女诫》,年小蝶就仿佛被电线电到一般,立即调转头去。穿过书柜,越过一张大屏风,一道侧门豁然在眼前出现。
门那边是什么?
少女纤纤素手轻轻推开侧门,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外边竟是一片花园!从偏厅和房间内透出的光线无法完全照亮眼前,只是隐约见着一排排林立的树木和分散开来的小灌木丛。
这香气是……完全不同于屋内刻意人工缮制的熏香气味,那是一股天然的味道,随着风被吹拂进鼻间嗅觉的细胞,驱散消退掉少女初醒后的燥热。“这是……”带着脑中的执着,小蝶仿佛回归到了自然中的小孩,执拗地在黑暗的花园里探寻。
“呵,在这里。”对着眼前这棵被修剪过得桂花树年小蝶忽然笑了,寒凉即将入冬的季节还能闻到桂花的香味,也算一件乐事。走近怒放的桂花树下,抬头望向树冠,忽然觉得这形状很像一顶巨大的华盖,想起鲁迅那首《自嘲》诗句,漫漫寒夜,渺渺前途,回想起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无拘无束的生活,一声叹息已然划过咽喉:“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改翻身已撞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才念到一半,却听桂花树背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喝彩:“好一份清高写意又自在!”
“你是谁?”年小蝶吓了一跳,慌忙从大树底下钻出,刚想探头张望,却被那人扭住了手腕。
“好大的胆子,肆意乱闯府邸,还敢大声呵斥?”银白色的月光下小蝶只看清男人一双冰冷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百分百的冷漠与沉静。和年羹尧看似冷静的眼睛完全不同,这是一双从心底寂静的眼睛。该死,我干嘛盯着他眼睛,年小蝶连忙转头看向偏厅,也不知道哥哥究竟在哪里,该向何人求助。
男人将小蝶扭到附近的宫灯下,才看清了她的面目,“是你!”
我认识你么?年小蝶扑闪着眼盯着眼前瘦高的男人满脑问号,真是糟糕,迄今为止在大清朝她认识的男性只有一个年羹尧。
“你哥哥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听说老八前些日子又往你们年府里送了一个丫头?”男人二十七八的年纪,岁数不大,可架子却大得要命,只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刚被松开手腕的少女。
小蝶还是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说错,盈盈欲滴的眼睛却是不自觉地又盯向男人的眼睛,这么冰冷,却又这么骄傲,看似和谐的外表下是否藏着一具与面貌截然相反炙热的灵魂?再一次告诉自己这纯属小说家打量观察人的职业习惯,绝对没有其他了。
“还是这么倔强?”男子被少女的沉默惹恼,“还在为上次我批评你的事情着恼么?”叹了一口气,男人似长辈般抚摸了少女作汉人打扮披肩如绸缎般乌黑的长发,“这副犟脾性,怎么和你哥哥一点都不像?”
“四爷!”来人的一声叫唤终于肯定了小蝶心中的疑惑,原来他就是将来的雍正皇帝。心想着不由好奇地又往胤禛脸上打量想看个清楚却冷不防与他递来的目光相遇,俏脸一红,头低得不能再低。
“四爷,八爷和那些族人正唤你过去呢。”田文镜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对着少女不由也多看了两眼。
嗯。男人应了一声,吩咐田文镜送小蝶回到女宾偏厅,转身去了。
直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小蝶才朝秀才打了个招呼,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说的八爷就是爱新觉罗胤禩么?”
“嘘。”秀才朝她竖起了食指,不知怎地对这年羹尧的小妹倒是很有好感,小声笑道:“姑娘可得小声些,在这皇亲贵戚的地盘还是小心些说话得好。这可是我今天刚长的学问。”
“是么?”眼前这秀才虽然其貌不扬,可感觉却很可爱。虽然第一次见面,可年小蝶却有这种感觉,“多谢赐教了,对了,我哥哥也在那里聊天么?”说着,手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大厅。
“在。”田文镜看看少女,冷哼一声,“岂止是聊天,我看都快厮打起来了。”
什么?年小蝶听得着急,赶忙问:“为了什么事?”
秀才一边领着少女从走廊一侧返回,一边贼头贼脑地打量了下四周,见没人,才忿忿不平地开口,“还不是为了四爷!哼,我看八爷这次太过分了。哎呀,不行,我还是得回头再去看看,姑娘你顺着这条迂回的长廊直走就可以找到福晋她们了。”话才说完,一溜烟地往回跑了。
年小蝶愣在原地,呆了三秒,转身朝大厅的方向走去。
紧贴大厅西侧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内的少女戳破了窗户纸,从小窟窿中窥看里面正在进行的所谓“家宴”。满桌的珍馐百味,中间冒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可围坐在三张大圆桌上所有的男人仿佛压根就不像来吃饭的,各个脸色严肃得像在决定什么大事。
背对着自己的一个宽大的背影忽然站起,是哥哥!他说得声音很大,像是在生气,“在座的都是原先受了四爷恩惠好处,个个落下实实在在的利益的,我们原先在书信往来中都已经肯定了支持太子意见的想法,怎么这会儿说变就变呢?”
“你是哪个旗的,敢这么跟我们镶白旗的宗主说话?”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沉声喝问。
“他么?老叔父有所不知,虽不是我们满人,可汉人年羹尧的名字可是最近两年来在北京地头黑白两路通杀通吃响当当的名号!”胤禩慢悠悠的两句话立时激起所有在座旗人的不满。满汉之间肉眼看不见的界限一下子清晰起来。多铎站在四爷背后看好戏地眼里幸灾乐祸。
汉人又怎么了?能为大清朝出力的就是能人!年羹尧心里恨得直咬牙,可这句话仍然憋在肚子里,嘴边连笑着说是八爷太过抬举了,其他的再也不敢多说。就这样,被胤禩以满汉之分给顶得只得悻悻重新坐下。
的确,百姓间满人汉人的交往界限已经模糊不清,可是在权力集中的角斗场上,这依然是条不变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