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都默默无声。士兵和军官们沉默着,将军也同样沉默着。远处,妇女们放下了手中的活木然伫立,她们的看守也默然地站在一旁。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这个严峻的、屹立不动、宛如一尊石像的人。后来,将军声音不大地说了些什么。
“说出您的身分和姓名。”斯维茨基翻译道。
“我——俄罗斯士兵。”
声音嘶哑但很洪亮,比要求的响得多:这个人生活在沉默中已有很久,现在已经不大会控制自己的声音了。斯维茨基把他的回答翻译了过去,将军又问了句什么。
“将军先生一定要求您说出自己的身分和姓名……”
斯维茨基的声音颤抖了,他嘤嘤啜泣了起来,哭啊哭啊,哭个不停,两只颤悠悠的手不住地擦着凹陷的面颊上的泪水。
突然,陌生人慢慢转过了脸,他那直勾勾的目光直逼着将军。在一种奇异的、胜利的冷笑中,那浓密的胡须微微颤动了一下:“怎么样,将军,现在您知道在俄罗斯每一俄里的路程有多少步了吧?”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斯维茨基还翻译了将军提出的一些别的问题,但是陌生人一概置之不理,依然凝视着他已看不见的太阳。
救护车开了过来,一个医生和两个抬担架的救护人员从车里急速跳出。将军摆头示意,医生和救护人员立即向陌生人跑去。救护人员打开了担架,医生则说了些什么话,但是陌主人默然无语地推开了他,径直向救护车走去。
他威严地向前走着,什么也瞧不见,但是根据发动机的声音他准确地辨明了方向。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不动,他一个人往前走着,艰辛地迈着他那肿胀的、冻伤了的两腿。
突然,德国中尉象在检阅仪式上那样,注意力集中地、响亮地喊了一声口令,士兵们碰响脚跟立正以后,立即整齐地举枪敬礼。稍后,德国将军也把手举到了帽檐上,而他,踉踉跄跄,缓慢地从此刻给予他最高军人荣誉的敌人队伍中间走过。然而,他没有看见这种荣誉,要是看见了,对他来说也已是无所谓的了。他远远高于一切可以设想的荣誉,高于光荣,高于生活和高于死亡。
妇女们拖着哭亡灵似的可怕声调号陶大哭了起来。她们一个个地跪倒在料峭的四月里的泥泞地上。她们一面号哭,一面伸开两手俯首于地,向他——最终也未被征服的要塞里的最后一个保卫者致意。
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跌跌撞撞,趔趄着走向马达声响的地方。一只靴底向下屈曲而脱落了,那只光脚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迹。他不停地走着,走着,骄傲而执拗地走着,象他昔日走过的道路那样,只是在他走到了的时候,他才倒了下来。
倒在救护车旁边。
他背朝下,仰天倒下了,舒展地伸开着两臂,把自己那视而不能见的、大大睁着的眼睛对着太阳。即使倒下死了也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以死还死。
尾声
布列斯特要塞位于我国西部边陲。距莫斯科并不甚远:乘火车不到一昼夜的路程。不仅仅是旅游者,所有出国或回国的过往者都一定会到要塞去参观。
在这里,人们是不会大声说话的:四一年的那些日子实在怵目惊心,这些石头铭记着无数可歌可泣的事情。沉着的导游者领着一批批参观的人们去凭吊战斗过的地方,你们可以下到第三百三十三团的一些地下室里,可以触摸那些被火焰喷射器熔化了的砖块,可以走到杰列斯波里大门和霍尔姆斯基大门,或者在昔日教堂的穹顶底下默默地站上一会儿。
请不要匆忙。回忆一下。也表示一下对死者的敬意。
博物馆里展出了曾经使用过的武器,还有战士的鞋,这是六月二十二日凌晨某个战士匆忙穿在脚上的那双。向你们展出的还有保卫者们的个人物品,并且会向你们讲解战士们如何把水留给了儿童和水压机关枪,而自己却渴得发疯。你们也一定会停留在迄今所找到的唯一的一面旗帜跟前。然而人们一直在寻找旗帜,在不停地寻找,因为要塞未被交出去,德国人未能缴获这里的任何一面军旗。
要塞未被攻陷。要塞流尽了血。
历史学家是不喜欢传说的,但是他们一定会对你叙述一个不知名的保卫者的事迹,德国人只是在战争开始后的第十个月,即一九四二年四月,才得以抓住他。这个人战斗了几乎一年。在杏无音信中度过了战斗的一年,左右无邻,无命令可从也无后方可依,既无人接替也收不到家书。时间既没有把他的姓名也没有把他的身分留传下来,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俄罗斯士兵。
要塞博物馆里保存了很多实物。这些实物如要全部展览,在展览台上是放不下的:它们的很大一部分都储备在那里。假如你们有机会看一看这些储备展品的话,你们就可以看到一条套着半截女鞋的小小的木头假腿。它是在距白宫——要塞保卫者们这样称呼工程部大楼——围墙不远的一个弹坑里挖掘出来的。
每年六月二十二日布列斯特都隆重而悲哀地纪念战争的开始。幸存的保卫者们驱车前往,人们献上花圈,光荣的哨兵默然肃立。
每年六月二十二日有一位年迈的妇女总是乘头班火车来到布列斯特。她不急于离开嘈杂的车站,而且一次也没有到要塞去过。她来到车站广场上,在车站的入口处镶着一方大理石纪念牌: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至七月二日
在中尉尼古拉(姓氏不详)和准尉巴维尔·巴斯涅夫领导下
军人们和铁路员工们英勇地保卫了车站
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