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维茨基驯服地掉过电筒,在明亮的灯光中眨巴着视力甚弱的眼睛。
“过来吧。照着点脚底下。”
“请别开枪,”斯维茨基一面央求,一面艰辛地沿着通道走,“他们派我来劝服您出去。要是您拒绝的话,他们就要把您烧死,把我给枪毙……”
他沉默了,突然感觉到自己附近的什么地方有深沉的呼吸声。
“把电筒关上。”
斯维茨基摸了摸按钮,灯光熄了,浓重的晦暗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你是谁?”
“我?是犹太人。”
“翻译?”
“有什么两样呢?”斯维茨基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是谁——这有什么两样呢?我曾经忘记过我是犹太人,然而他们又提醒我这一点。于是现在我又是个犹太人了。我只不过仅仅是个犹太人而已。他们将把您烧死,而把我枪毙。”
“他们把我驱赶到陷阱里了,”一种沉痛的声音说道,“在亮处我视力很坏,所以他们把我赶进了罗网。”
“他们人很多。”
“反正我也没有子弹了。我们的人在什么地方?你听到什么消息吗?我们的人在哪里?”
“您知道吗,传出了风声,”斯维茨基压低了嗓音,悄声说,“传出了好消息,说德国人在莫斯科城下溃败了。被打得落花流水。”
“我们的莫斯科怎么样?德国人没占领莫斯科吧?”
“没有,没有,您怎么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在莫斯科城下被击溃了。在莫斯科城下,您懂吗?”
在晦暗中他俩出乎意外地笑开了。暗哑的笑声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斯维茨基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现在我可以出去啦。现在我应当出去,我要最后一次正面瞧瞧他们。帮帮我的忙,同志。”
“同志!”一种惊异的声音咕嘟一下从斯维茨基的喉咙里挣脱出来,“您说的是‘同志’?……天哪,我以为我永远也听不见这种称呼了!”
“帮帮我。我的两条腿不知怎么有点不听使唤了。让我扶着你的肩。”
一只皮包骨的瘦手抓在小提琴手的肩上,斯维茨基感觉到脸腮上扑来喘吁吁的呼吸气息。
“走吧。不用打电筒:在黑暗里我看得见。”
他们缓慢地顺着通道往外走。斯维茨基从这位陌生人的呼吸来判断,他每移动一步都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你告诉我们的人……”陌生人声音很轻他说,“等我们的人回来的时候,你告诉他们,说我保存着……”他突然迟疑了一下,“不,你告诉他们,说我没有把要塞交出去。让他们搜寻一下。让他们把所有的掩蔽室都挨个儿查一查。要塞并未陷落。要塞没有陷落:它只是流尽了血。我是它最后的一滴血……今天是几号?”
“四月十二号。”
“二十岁。”陌生人苦笑了一下,“可我错数了整整七天……”
“什么二十岁?”
陌生人没有回答,往上走的整个路上他们都再也没有作声。他们吃力地踩着碎砖,爬出了洞口,在这里陌生人松开了斯维茨基的肩膀,挺起腰,两手交叉在胸前。小提琴手连忙退向一旁,朝陌生人看了一眼,这才看到被他从深邃的掩蔽室里带出来的这个人的模样。
在地下室的洞口处,站着一个形销骨立、已难分辨多大年龄的人。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苍白头发触及肩头,砖灰渗进了他那皮带紧束的棉袄,透过裤子上的破洞裸露出满是瘀结血斑的肿胀的膝盖。他那肿得可怕、冻僵了的发黑的足趾,从裂开的破皮靴里露了出来。他挺起胸、昂着头肃立在那儿,一双失去了视力的眸子凝望着远方的太阳。从这双直勾勾的凝然不动的眼睛里,止不住的泪水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