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日尼科夫想到的是沃尔科夫,他正是在米拉指出有仓库和食堂的那个地方碰到了他。但他不想提起沃尔科夫,因此作了另一种解释:“我想起了那个中士。说的是涅鲍加托夫。”
米拉没有再问什么。
生活是由一些小小的喜悦组成的,还是在赫里斯嘉大婶活着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就拣到一顶航空帽,挽折的地方别着一根带很长黑线的针,妇女们当时为这根线高兴了一整天。从那时起他就把能够拣到的一切东西都弄到掩蔽室里:有梳子和纽扣,有半截绳子和压瘪了的饭盒,他喜欢去拣这类有用的小东西,因此,去寻找面包的这一任务甚至使他喜出望外。
然而,最近几天他无法外出:在要塞里溜达的德国兵现在非常多。他们把一些重武器拖到了杰列斯波里拱门附近清理出来的场地上,这些重武器是从我们加强区里掠夺的。所有的路口都布上了岗哨,整个废墟都篦了一遍又一遍,尤其对那些可疑的、晦暗的地下室,用火焰喷射器火攻,用手榴弹轰炸。有一次,普鲁日尼科夫远远看到,德国人从要塞东部他不知道因而未曾去过的废墟里带出三个手无寸铁的人——胡须很长,军装破烂不堪。这是自己人,苏联人。普鲁日尼科夫内心感到一阵的痛,为自己不曾去过那里而后悔不已。
“那儿没有面包,”米拉得知德国人经过短暂的喘息重新加强了对废墟的扫荡后,毅然说道,“我们能对付着过。”
“看来只好对付一下了,”普鲁日尼科夫说,“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出去瞧瞧:真有意思——他们在忙乎什么。”
“答应我——你一定当心。”
“答应你。”
“不,你发誓!”她生气他说,“你得说,为了让我好生活着。”
“好吧,我发誓。”
“不,你得自己说!”
“为了让你好生活着。”他顺从地说,接着吻了吻她,拿起冲锋枪往外走去。
这一天德国人显然带有一股狂热。他们的队伍在各条大道上操练,到处是巡逻兵,在杰列斯波里大门附近尤其为数众多。普鲁日尼科夫的确感到寸步难移,他本想返回来,但在最后一刻决定潜入教堂。假如这能够成功的话,那就可以爬到高处去,大概从那里就可以看清,敌人在搞什么名堂。
他极其谨慎地向前爬着爬着,遇到弹坑就耐心地在里面趴一阵子。他已有许久不曾匍匐了,胳膊时和膝盖磨破了,脸也被砖块擦伤。德国兵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走动,他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皮靴声和武器的磨擦声。他只是时而微微抬起头来看看方向,就连接近了教堂的时候,他也不是跑进去的,而是慢慢爬了进去,躲在最近的一个壁龛里,屏住了呼吸。
教堂里充溢着未被清除的腐尸的恶臭。普鲁日尼科夫捂住鼻子、强压着一阵阵的痉挛,向四下里观察。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晦暗——总的来说,它们现在更容易适应的是晦暗,而不是光亮,——他瞧见了入口处那挺打坏了的重机枪及其周围的七具尸体、几乎每一具尸体的军装上都有边防战士的绿色领章。显然,小伙子们坚守到最后一粒子弹,因为他们周围除了弹壳和空弹匣以外,什么也没有。机枪停在普鲁日尼科夫曾经架过自己机枪的那个地方,只是入口处的洞口变得更大了。
这一切,普鲁日尼科夫一眼就察觉到了,他没有耽误时间,径直往里面走去。凝滞般的浓重的恶臭折磨着他,痉挛噎住了喉咙,他时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他终于捱到破砖叠累的楼梯,开始往上爬。楼梯平台上横卧着两具有点儿腐烂的尸体,他绕过了尸体,一直往上步步攀登。
就这样,他终于爬到了最高处:这里有风,他可以缓口气休息一下。下一步他需要沿着墙檐走到残破的窗口,从那里理应能够看清要塞和杰列斯波里大门以南的地段。
幸运的是,在他还没有向前移动的时候就听见下面,教堂那黑洞洞的竖井里,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普鲁日尼科夫的处境极为不利,既不能卧倒又无法隐蔽。他深信不疑,走进教堂里的是德国巡逻兵,而假若巡逻兵沿着楼梯上来,那么,只要一拐弯,就会发现他。会发现他处在无法反抗的境地。
从下面传来了嗡嗡的、嘈杂的说话声,回声话语,无法辨清,再说普鲁日尼科夫也根本没有打算去弄清楚,这些德国人在说什么。他屏住气息,动也不动地斜倚在那里,悉心倾听脚步声,但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是朝他走来还是仍在入口处转悠。嘈杂的话语声仍在继续,打火机咋嚓了几下,被点燃的破布的焦臭味徐徐飘向普鲁日尼科夫。起初他感到莫名其妙,德国人为什么要烧破布,而当他明白了原因的时候,他顿时不那么过于紧张了。德国人之所以烧破布,为的是驱散尸体的恶臭,未必打算往教堂的里面走,因为里面的这种恶臭更为浓重,令人无法呼吸。脚步声止息了,只有说话声尚隐约可辨。看来,入口处已布置了巡逻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德国人决定看守这座死寂的、空洞的教堂了。普鲁日尼科夫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气,口头看了看。
墙檐很窄,满是打落的灰泥和碎砖,但是普鲁日尼科夫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不能老是呆在这里,呆在这楼梯的尽头,否则,不是这些,而是另一些较为吃苦耐劳或者较为认真的德国人,迟早总会发现他的。可是在那里,在深深的窗龛里,他就可以隐蔽起来并且能够看清今天他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观察的东西。
普鲁日尼科夫沿着墙檐艰辛地爬了许久。他手指使劲抓住墙缝和弹孔,整个身子紧贴着墙,保持身体在深渊上面的平衡。有两次他脚下的灰泥都窸窸地掉落了下去,他屏息不动,而底下依然是那种压抑的嘟嘟哝哝的声音。最后他终于潜入窗龛,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这才小心谨慎地向外窥看。
他看到了环形兵营的残破的屋脊,屋脊后面那宛如一条带子的布格河,以及布格河彼岸的一些破损的建筑物。他看到了从杰列斯波里大门附近的桥头延伸出去的一条大路,看到了杰列斯波里大门本身和大门前面排满了重炮的场地。不论是在大路上还是在重炮一字排开的场地上,都有为数众多的德国兵,只是在大路上他们顺着路边整齐地排在两侧,形成了一条通廊,而在大门前面的场地上则摆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方阵的中央站着几个人,大概,那是军官。这个阵式与曾被普鲁日尼科夫和准尉驱散了的那个颁发十字勋章的阵式不同。它似乎更有声色、更为壮观,普鲁日尼科夫弄不明白,德国人为了什么要搞这么隆重的检阅场面。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音乐声,他没有看到乐队,但知道演奏的是进行曲。在士兵队列所构成的通廊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的一个身穿深色的风衣,另一个——比第一个高大些和肥胖些——身着奇异的半军人式的服装。这两个人后面不远的地方还跟着几个人,普鲁日尼科夫认出他们是些将军或者别的什么高级官员。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人不象是将军,但从对他们的敬重,从为欢迎他们的到来而演奏的音乐来看,普鲁日尼科夫确信,德国人在这里,在他的要塞里,接待着举足轻重的要人。
噢,此刻他多么需要一支步枪啊!一支普普通通的三线步枪,哪怕不带精确的瞄准器也行!他是个出色的射手,在这样的间距里他即使打不中这些客人之一,那也会吓他们一跳,会搅乱他们的隆重仪式,破坏他们的喜庆佳节,并且会再一次教训他们,要塞不是属于他们,而是属于他,要塞没有落到敌人手里,而是在继续战斗。但是他手中没有步枪,可在这样的间距里用冲锋枪射击是毫无意义的。就这样,他只是悄声地骂自己考虑不周,把拳头在砖上敲了一下,继续观察。
人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它们被杰列斯波里大门的破炮塔挡住了。而走过炮塔以后,人影再次出现。他们已来到由肃立士兵组成的方阵里。音乐声停了,一个军官迈着正步迎面走了上去,向他们做了报告。普鲁日尼科夫没能听见报告了什么,但是他看见了他们的手臂一扬,来上了法西斯式的敬礼。客人们听取了报告,绕场巡视一周,随后走到一字排开的大炮跟前。他们仔细地察看大炮,而刚才做报告的那个军官在恭敬地进行讲解。
普鲁日尼科夫不知道,而且始终未能知道,四一年夏未之际是谁到过布列斯特要塞。他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朝法西斯检阅的地方射去他冲锋枪里所有的子弹。他不知道,此刻从远处看到的那个小小的人影就是亲自下令于六月二十二日当地时间三时十五分炮轰这座要塞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目睹的正是德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和意大利法西斯领袖贝尼托·墨索里尼。
第三章
许多天来普鲁日尼科夫都在翻弄砖头。每一块砖他都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又更为当心地放下去。这不仅因为他怕弄出动静而引起巡逻兵的注意——自从他亲眼看到的那次检阅以后,要塞里的德国兵明显地减少了,——而且因为这种声响会妨碍他,会淹没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武器的碰撞和磨擦声。他翻动着砖头,一刻也没有停止悉心倾听动静:拿起砖头之后,总要在手里停一会儿,然后才放下去。他翻弄了许多个废墟,但是除了尸体和损毁的武器,一时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发现象仓库或者食堂的地方,可是他们早已没有面包干了,浓缩食品也已吃尽,只剩下一点点白糖,而肉罐头米拉已经吃不下去了。因此,他每天都顽强地把这些该死的砖头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
早秋在缠绵的细雨中降临、毛毛细雨几乎没有声响,但是一天下来棉袄全湿透了。但又没有地方可以晾干。诚然,他千方百计又弄到了四件棉袄。米拉严格地盯着他,不让他忘记轮换着穿,由于他每天雨水淋淋而归,整个地下室都变得潮湿了,一天一天,不知不觉湿度愈来愈大,如今他一昼夜要擦两次枪了。
德国兵毕竟明显地少了。诚然,白天他们还是那么沿要塞巡逻,但是照例不往废墟那儿多瞅一眼。有两个德国兵违反了这个原则,也就有苦无处诉了:普鲁日尼科夫用一梭子子弹撂倒了他们。当时他不得不拼命逃跑,因为德国兵惊恐万状,把整个废墟又篦了一遍。然而他趴在一个僻静的掩蔽室里,夜间回到了米拉身边。
“不要再打枪啦,”她温存地抚摩着疲惫不堪、受尽了折磨的普鲁日尼科夫,悄声地恳求说,“要是你能够了解我为你多么担心也就好了。我多么担心呐!”
要塞里也曾出现过老百姓:他们是成批来的,甚至还牵着马匹。他们清除一堆堆垃圾,运走尸体和砖头。普鲁日尼科夫目睹过他们怎样清扫教堂,怎样把那七个边防战士遗留下来的一切搬上了马车。他曾试图同他们取得联系,但是德国人看守很严,不停地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根据一切情况判断,这是从邻近农村驱赶来的一些集体农庄庄员。有一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