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罪疚与修复
(1937)
琼·里维埃所写的篇章,清楚说明了这些情绪最早出现在婴儿与母亲乳房的早期关系中,基本上是在与渴望的他人关系中经验到的情绪。为了要研究所有构成人类最复杂情绪——我们称为爱的情绪——中各种作用力之间的互动,我们有必要回溯到婴儿的心智生活来加以探讨。
婴儿的情绪处境
婴儿最初的爱与恨的客体——母亲,既被强烈地渴望着,也被强烈地怨恨着,这种强度是婴儿早期冲动的特质。刚开始的时候,当妈妈满足他营养的需求、解除他的饥饿感,并且给他感官的愉悦时——当他的嘴因为吸吮妈妈的乳房而经验到刺激——他爱妈妈;这样的满足是儿童性特质很基本的一部分,也是性特质的最初表现。不过,当婴儿饥饿、欲望未被满足,或者是感到身体疼痛或不舒服的时候,整个情境就骤然改变了,恨意与攻击的感觉被唤起,婴儿受到一种破坏冲动主导,他想要摧毁一个人,此人是他一切渴望所向之客体,在婴儿心中,这个人和他所经验的每件事情都有关联,不论是好或坏。此外,如同琼·里维埃已经详细说明的,恨意与攻击的感觉会引发婴儿最痛苦的状态,例如噎住、呼吸困难及其他类似的感觉,这些都被感觉为对身体有破坏性的,于是攻击、不快乐、恐惧等感受再度升高了。
要纾解如饥饿、怨恨、紧张与恐惧这些痛苦的状态,一个立即而主要的方式是由母亲来满足其欲望。由于获得满足而带来的暂时安全感大大强化了满足感本身,因此,每当个体接收爱的时候,安全感成为满足的一个要素。这一点不仅在婴儿是如此,也适用于成人;对于单纯形式的爱或最复杂的爱,都是一样。因为母亲在最初满足了我们所有的自我保存需求及感官的欲望,给予安全感,她在我们心中所扮演的角色是恒久存在的,虽然这种影响以各种不同方式及表现的形式作用着,在日后也不一定明显可见。例如,一个女人可能明显与母亲疏远,但是在潜意识中仍在她与先生或是她所爱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上,找寻某些早期关系的面貌。父亲在儿童的情绪生活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这也影响了日后所有爱的关系及其他人际关系。不过,只要父亲被感觉到是一个满足的、友善的及保护的形象,婴儿与父亲的早期关系有部分是以与母亲的关系作为原型。
婴儿的冲动与感觉伴随了一种我认为是最原始的心智活动:幻想建构,用俗话来说,就是想象思考。例如,渴望母亲乳房的婴儿,当乳房不在时可能会想象乳房在那里,也就是说,他可能想象从乳房那里获得的满足。这种原始的幻想是想象功能的最早期形式,日后将发展为更复杂的想象功能。
随同婴儿的感觉而生的幻想有很多种。刚刚提到的幻想,是想象他所缺少的满足,不过,愉悦的幻想也伴随了真实的满足,破坏的幻想则随同挫折及它所唤起的怨恨感而生。当婴儿感觉到被乳房挫折时,他在幻想中攻击了这个乳房;而当他被这个乳房满足时,他爱它,对它有愉悦的幻想。在他的攻击幻想中,他希望撕咬母亲与她的乳房,甚至用其他的方式来摧毁她。
潜意识的罪疚感
……对我们所爱的人生气,
就像是脑子里发生错乱。
我们非常容易把这些罪疚感置于幕后,因为它们带来痛苦,不过,它们会以许多乔装的方式出现,成为我们人际关系中困扰的来源。例如,有些人很容易因为缺少他人的赞美而感觉痛苦,甚至对不怎么要紧的人亦然,原因是他们在潜意识中感到不值得受人尊重,于是他人的冷淡对待,确认了对于自己没有价值的怀疑。又有些人对自己的不满意(并非从客观的立场来看)表现在各方面,例如,在长相、工作或是一般的能力上。这类的现象是很常见的,一般人称为“自卑情结”。
精神分析的发现显示了这类感觉来自比一般所想象的更为深层的地方,而且总是与潜意识的罪疚感有关。某些人之所以会如此强烈地需要广泛的赞美与赞同,是因为他们需要证明自己是可以被爱、值得被爱的。这种感觉来自于潜意识中无法充分或真正地爱他人的恐惧,特别是害怕无法驾驭对他人的攻击冲动:他们害怕自己对所爱的人来说是个危险。
亲子关系中的爱与冲突
我已经试图说明了:爱与恨的对抗,以及它所引起的所有冲突,在早期婴儿期就开始了,而且一辈子都继续活跃着。如此的对抗开始于小孩与双亲的关系中;在婴儿与母亲的关系中,感官的感觉已经存在了,这些感觉表现在伴随吸吮过程而来的口腔愉悦感。不久,性器官的感觉涌现,儿童对母亲乳头的渴望减弱了,不过并未完全消失,仍在潜意识及一部分意识中保持活跃。小女孩对乳头的在意会转移到父亲的性器上——主要是发生在潜意识里——这成为她的原欲愿望及幻想的客体。随着发展继续演进,小女孩对父亲的渴望超过了母亲,她在意识及幻想中想要取代母亲的位置、赢得父亲并成为他的妻子;她也非常嫉妒妈妈拥有的其他小孩,希望爸爸可以给她属于自己的小孩。这些感觉、愿望及幻想,和她对妈妈的竞争、攻击与恨意同时发生着,再加上最早期被乳房挫折的不满情绪;虽然如此,在小女孩心中,对母亲仍然保持着活跃的性幻想与欲望。在这些影响之下,她想要取代父亲与母亲关系中父亲的位置。在某些案例中,这些欲望与幻想发生的强度,可能超过对父亲的欲望与幻想。因此,对父母除了爱的感觉以外,也有竞争的感觉,而且这些感觉被进一步带入她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中。与母亲和姐妹有关的欲望与幻想则是日后坦白的同性恋关系的基础,也是间接表现在女性朋友情谊中同性恋感觉的基础。在一般的发展情况下,这些同性恋的欲望会退隐到幕后,转向为升华,于是对异性的吸引力占了主导的地位。
相对的发展发生在小男孩身上,他很快就经验到对母亲的性器欲望,并且将父亲视为竞争对手般地怀有恨意。不过,他也对父亲发展出性器的欲望,这就是男同性恋的根源。这些处境引起了许多冲突,对小女孩来说,虽然她恨妈妈,但也爱她;小男孩爱他的爸爸,让爸爸免于遭受他的攻击冲动所带来的危险。此外,所有性欲望的主要客体——对女孩来说是父亲,对男孩来说是母亲——也因为这些欲望受到挫折,而引起恨意与报复。
小孩对兄弟姐妹也怀有强烈的妒意,只要他们是竞争父母之爱的对手。不过,他也爱他们,同样地,强烈的冲突在攻击冲动与爱的感觉之间被激起了,这导致了罪疚感及想要修好的愿望:这是一种混杂的感觉,不仅和我们与兄弟姐妹的关系有关,而且我们与一般人的关系是以这样的模式为原型,这也关乎我们日后的社会态度、爱与罪疚的感觉,以及想要补偿的愿望。
爱、罪疚与修复
我以前说过,爱与感恩的感觉是婴儿对于母亲的爱与照顾所产生的自然反应。爱的力量——这是一种保存生命之驱动力的表现——和破坏冲动一样,都存在于婴儿身上。爱的力量最基本的表现可以在婴儿对于母亲乳房的依附上看见,这样的依附发展成对母亲整个人的爱。我的精神分析工作使我相信,当婴儿心中发生了爱与恨的冲突,担心失去所爱的恐惧开始活跃时,便达成发展上非常重要的一步;此时这些罪疚与痛苦的感觉像是新元素般加入了爱的情绪中,成为爱根本的一部分,并且对爱的质与量方面都有深远的影响。
即使是在幼儿身上,我们也可以观察到他对于所爱对象的在意,这并非如有些人认为的,只是一种对一个友善且有帮助者的依赖表现。在儿童与成人潜意识中,与破坏冲动同时存在着一种很深刻的想要牺牲自己的冲动,便是为了要帮助所爱的人并将其摆在对的位置,而这个人在幻想中已经受到伤害与破坏了。心智深处想要让人快乐的冲动,和强烈的责任感及对其他人的关心是连结在一起的,它们表现在对他人真诚的同情心及能够了解他人真正的样子与感觉上。
认同与修复
快乐的爱的关系
这些感觉将成为关系的基础,在当中,这个女人作为一个成人的愿望与需要可以获得充分的满足。此外,太太的这种态度也给男人机会,以各种方式表现出对她的保护与帮助,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心智中,扮演一个对母亲来说是好丈夫的角色。
如果这个女人对她的先生与孩子们都怀有强烈的爱意,我们可以推测她很可能在孩童时期和双亲及手足之间都有好的关系,也就是说,她可以充分地处理早期对他们的恨与报复的感觉。我在之前曾提到小女孩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个小孩的潜意识愿望,以及与此愿望有关对父亲的性欲望两者的重要性。父亲挫折了孩子的性器欲望,这在孩子心中激发了强烈的攻击幻想,这一点和能否在成人生活中获得性满足有很重要的关联。小女孩的性幻想因而和恨连结在一起了,这恨意是针对父亲的阴茎,因为她感觉它拒绝满足她,却能满足她的母亲;在嫉妒与恨意中,她希望它是一个危险与邪恶的东西,无法满足她的母亲,于是阴茎在她的幻想中有了破坏的性质。因为这些聚焦在父母之性满足的潜意识愿望,导致了在她的某些幻想中,性器官与性满足有了坏的、危险的性质。随着这些攻击性的幻想之后,在儿童心智中又发生了想要补偿的愿望,更确切地说,是借由治愈在她心智中已经被伤害而且弄坏的父亲阴茎。这种具有疗愈性质的幻想也和性的感觉与欲望有关,所有这些潜意识幻想极度影响着女人对丈夫的感觉,如果他爱她并在性方面满足她,她的潜意识施虐幻想的强度将会减弱。但是,由于这些幻想尚未完全停止运作(虽然对一个正常的女人来说,它们并未达到会抑制“混合正向或友善的情欲冲动”之倾向的程度),而且它们刺激了复原性(restoringnature)幻想的发生,于是,修复的驱力又发生作用了。性的满足提供给她的不仅是欢愉,还有可以抵抗恐惧与罪疚感的保证与支持,这些恐惧与罪疚感是她早年施虐愿望的结果。这种保证增强了性的满足,而且在女人心智中引起了感恩、温柔及更多爱的感觉。正因为在她心智深处某个地方感觉到她的性器是危险的,而且可能伤害丈夫的性器——这衍生自一种她对父亲的攻击幻想——她所获得的一部分满足是来自于一个事实,即她能够给予她的丈夫欢愉和快乐,因而她的性器被证明是好的。
因为在小女孩的幻想中,父亲的阴茎是危险的,这仍然对女人的潜意识心智具有特定的影响。不过,如果她和丈夫的关系是快乐的,在性方面也能获得满足,他的性器官就会带来好的感觉,于是她对坏性器官的恐惧就不能成立了。是故,性的满足具有双重再保证的作用:既保证了她自己的好,也保证了丈夫的好,而由此获得的安全感也增添了实际上的性愉悦;被提供的再保证范围因此更大了。女人早期对母亲的嫉妒与恨——因为她争夺了父亲的爱——在她的攻击幻想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由于性满足及和丈夫有快乐且相爱的关系,提供了两人共有的快乐,这点也会感觉有点像是一个指标,代表她对母亲的施虐愿望并未实现,或者是修复已经成功了。
男人在与妻子关系中的情绪态度与性特质,当然也是受到他的过去所影响。儿童期被母亲挫折的性器欲望激发了这样的幻想:他的阴茎变成一种会带给母亲疼痛,甚至会造成伤害的工具。同时,因为父亲抢夺了母亲的爱,因而对父亲的嫉妒与恨也启动了对他的施虐幻想。在与爱侣的关系中,男人早期潜意识的攻击幻想——导致了害怕自己的阴茎具有破坏力——在某个程度上作用着,而且经由类似于刚刚所描述的女人的演变方式,施虐的冲动——在还能被处理的数量上——激发了修复的幻想,于是阴茎被感觉是一个具疗愈性的好器官,可以提供女人愉悦、治愈她受伤的性器官,而且在她体内创造婴儿。与女人间有一段快乐且在性方面获得满足的关系,提供他拥有“好阴茎”的证明,也在潜意识里让他感到想要修复她的愿望成功了,这不仅提高了他的性快感、对这个女人的爱与亲切感,也导致了感恩与安全感。此外,这些感觉可能会透过其他方式来增加他的创造力,并且影响他在工作与其他活动上的能力。如果他的妻子能够分享他的兴趣(就如同在性与爱的满足一样),便能为他的工作价值提供证明。借由这些方式,他早年的愿望,也就是希望可以做他父亲在性与其他方面为母亲所做的事情,并且从她那里获得他的父亲所得到的,都可以在他与妻子的关系中得到满足。他与妻子快乐的关系也具有降低他对父亲的攻击性之效果——这种攻击性是受到他无法将母亲当作妻子的刺激所致——并且向他再保证他长期对父亲的施虐倾向并未发生效果。由于对父亲的怨恨已经影响他对象征自己父亲的男人的感觉,对母亲的怨恨则影响他与象征母亲的女人的关系,一段满足、有爱的关系改变了他对生活的看法,以及对人与一般活动的态度。拥有妻子的爱与欣赏,带给他完全长大及与父亲相等的感觉,对父亲的敌意与攻击对抗减弱了,取代的是与父亲或是与被他赞赏的“父亲形象”,在有成效的功能与成就方面较为友善的竞争,而这点很可能强化了他的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