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良心的早期发展
(1933)
精神分析研究最重要的一项贡献,是发现了潜藏在个体良心发展下的心理过程。当弗洛伊德在著作中为我们揭露了潜意识的本能倾向,他也承认有一些防卫性质的力量会与本能互相对抗。根据他的发现(在精神分析的实务中,也无时无刻印证着他的发现),个人的良心是个体与父母之早期关系的作用结果或表征。就某种意义而言,个体内化了他的父母——将父母摄入自己。内化的父母变成了从自我中分化出来的部分——他的超我——凌驾于其他自我的部分,成为要求、指责、劝诫的力量,并且与个体的本能冲动形成对立。
弗洛伊德后来指出,此超我并非只在可意识到的心智中运作,不只是所谓的良心而已,它还会运用一种潜意识的方式影响着个体,通常非常压迫,这成为心理疾病发展与正常人格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这项新的发现,使精神分析的研究焦点愈来愈凝聚在对超我及其来源上。
在我分析小小孩的过程中,我开始直接观察超我的建构基础,获得第一手知识。我所发现的一些事实,可以让我在某些方向上更进一步拓展弗洛伊德的超我理论。根据现行观点,超我必须等到俄狄浦斯情结平息下来之后,也就是大约在五岁左右才开始起作用。但是,我在两岁九个月及四岁的孩子身上,已经观察到完整的超我正在运作。除此之外,我的数据还显示,比起较大儿童或成人的超我,这种早期的超我严厉得难以想象,并且是更为残酷的。事实上,这样的超我蹂躏着小小孩的脆弱自我。
如果我们同意这些从早期分析中观察到的事实,并且承认孩子害怕的就是这些等同于其父母的内化野兽与怪物,我们可以得到以下结论:(一)儿童的超我与其真实父母呈现出的样子并不相符,而是根据他将父母内化之后对他们的想象或意象所创造出来的。(二)儿童对真实客体的恐惧——畏惧性质的焦虑——是因为他既害怕那些并不符合现实的超我,也害怕他们心中的真实客体,即使这是受到超我影响的幻想观点。
这使我们必须思考一个问题,我认为这是关于超我形成的各种问题中最核心的一个:儿童创造了这样一个幻想的父母形象——与现实相去甚远的形象,这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可以从早期分析所获得的事实中找到答案。探讨儿童心智最深的层次时会发现,十分巨大的焦虑的存在——儿童会害怕他所想象出来的客体,并恐惧它们以各种形式攻击自己。这时候,我们也挖掘出与焦虑等量齐观,且受到潜抑的攻击冲动,并且观察到孩子的害怕与攻击倾向之间的因果连结。
儿童因此将他内在的焦虑来源转置到外界,使他的外在客体变成危险客体,但是从根本来谈,这种危险仍属于他自己攻击本能的一部分。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于客体的恐惧总是与他自身施虐冲动的程度成正比。
然而,这不只是将一定数量的施虐冲动转换成相应数量的焦虑这么简单的问题而已,我们还要把关系考虑进去。儿童对客体的惧怕与想象中的攻击,会反过来使自己受害,而受害的细节则与他对环境所怀抱的特定攻击冲动与幻想息息相关。虽然我们在每个案例中看到的父母,都具有不符合现实、令人害怕的特质,但透过前述的方式,儿童会各自发展出专属于自己的父母意象。
在稍后的发展阶段里,对超我的恐惧会造成自我不敢面对那些引起焦虑的客体,这样的防卫机制,将导致儿童的客体关系出现残缺或损害。
我们了解,当性器期开始发展,儿童一般来说已经克服了施虐本能,与客体的关系也因此具备正向的性质。依我的观点,在儿童发展中,这种进步会和超我本质的改变同时发生,两者间具有相当密切的互动关系。随着儿童的施虐冲动愈减缓,他那些不真实、令人害怕的意象所造成的影响就愈小,从儿童自己的攻击倾向所衍生出的种种幻想退隐到背景之中,这样的形象是更贴近真实客体的。随着性器冲动逐渐增强,孩童形塑了良性而有益的父母意象,这样的意象是建基在口腔吸吮期,孩童对于宽大而仁慈的母亲的固着上。原本超我是相当残暴而深具威胁力量的,它不断下达毫无意义、自我矛盾的命令,完全无法被自我所满足;而现在,超我开始以一种更温和、更令人信服的方式规范着儿童,订定出一些合理的(能够被自我满足的)要求。事实上,当儿童能够真实地感受世界,超我就会转化成我们的良心。
这样的观点是针对不同年龄儿童所进行的无数分析中所诞生的。在游戏分析之中,我们得以密切观察病患们在游戏与玩耍中表现出的幻想,并在那些幻想与他们的焦虑之间建立连结。当我们进展到分析其焦虑内涵时,我们看见那些引起焦虑的攻击倾向与幻想慢慢浮现,变得清晰,并且逐渐在数量与强度上占有巨大的比例。小小孩的自我处在一种危险的状态中,随时可能被自己庞大的原始力量所压倒。借着原欲冲动的帮助,儿童借由压住这些力量、使它们平静下来并变得无害等方式,不断挣扎地对抗这些力量,以维护自身的完整。
这样的意象恰好可佐证在弗洛伊德的论文中,对于生之本能(性欲)与死亡本能交战,或对于攻击本能的论述。但我们同时可以确认,无论在任何时候,两股力量之间都有着最紧密的联盟与互动,因此精神分析必须追溯到儿童攻击幻想的所有细节才算成功,竭尽所能地追溯原欲幻想,揭露它们最早期的来源,以降低它们所产生的影响。若无法如此,就不能称作成功的分析。
我们知道粪便的排泄,象征着将原本与自己合为一体的客体排放出去,敌意与残酷的感觉也随之而生,透过各式各样的摧毁欲望,臀部变成负责进行这些活动的重要客体。我的想法是,这些肛门施虐倾向同时包含了更多深深潜抑的目标与客体。我从早期分析中所能搜集到的数据显示,在口腔施虐期与肛门施虐期之间存在着另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个体透过尿道施虐感觉自己的存在,在口腔倾向之后,尿道与肛门倾向接连出现,与特定的攻击目标及客体有关。在儿童的口腔施虐幻想中,他使用牙齿与下颚作为手段,攻击母亲的乳房;在儿童的尿道与肛门幻想中,他试图用自己的尿液与粪便来达到摧毁母亲身体内部的目的。在这些后来产生的幻想中,排泄物被认为是各种武器、野生动物,或用来焚毁与腐坏其他东西的物质等等。因此儿童进入一个时期,这时候他会将每一个用来施虐的工具指向唯一的目的——摧毁母亲的身体及其体内的一切。
关于客体的选择上,儿童的口腔施虐冲动仍然是潜在的影响因素,因此儿童会把母亲的身体当作一个乳房,想着他会吸光、吃光母亲体内的一切。但这个冲动会因为儿童在这个时期所发展出的第一个性理论而获得延展。我们已经了解到,当儿童的性器本能被唤起,他的潜意识会开始对于父母间如何性交连结、小孩如何出生等各种疑惑产生一些理论。但对于早期阶段的分析,显示出儿童其实在比性器期更早的阶段中,就已经发展出这样的潜意识理论。在性器期之前的阶段,尽管儿童潜藏未明的性器冲动的确具有某些影响力,但前性器期冲动(regenitalimulses)仍主导着整个局面。这些理论的内涵大抵上是说,在性交的过程中,母亲持续透过口腔将父亲的阴茎并入体内,因此她的身体充满了极大量的阴茎与婴儿。儿童渴望吃光并摧毁它们。
儿童在被分析的过程中,当他开始用各种方法展现出更强的建设倾向,像是透过游戏或各种升华作用的活动——彩绘、书写、画出某些东西,而非像之前用灰烬把所有物品弄脏,或是为他曾经切碎或撕成一片片的物品进行缝补与设计——这时候他与父亲、母亲或兄弟姐妹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变;一般来说,这些改变标示出更进步的客体关系与更成熟的社会情感。儿童究竟能够学会以哪些途径来进行升华作用?他的修复冲动究竟有多强?他会采取何种形式来修复?要回答以上的问题,除了衡量儿童原初攻击倾向的程度之外,还要参照与其他诸多因素之间的交互作用,碍于篇幅,我们暂不深究。然而我们对于儿童分析的知识允许我们做出以下说明:分析超我的最深层,往往让我们得以大幅改善儿童的客体关系、增进儿童使用升华作用的本领,并提升他对社会的适应能力——意即分析本身不仅能够让儿童更快乐、更健康,还加强了孩子的社会和伦理情操。
这使我们必须思考一个在儿童分析中可能出现的明显阻碍,有人会问:难道不会因为超我被过度减弱到低于某种期望值,变得不够严厉,因而产生反效果,使儿童怠惰而不去发展适当的社会与伦理情感?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就我所知,超我事实上从未如此剧烈地减少;其次,有足够的理论根据让我们相信这样的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就真实的经验而言,我们知道在分析性器期之前的原欲固着时,即使在理想的情况下,我们也只能够成功地将其中一定程度的原欲,转换成性器期的原欲,而那些无法转换的剩余原欲(仍会发挥影响力),会持续以施虐及前性器期原欲的方式作用着。因为这时性器层次的优势地位已经更加确立,自我更有能力以各种方式应付超我,像是去获得满足、压制过度的超我,并且进行超我的转化与升华。同样地,由于施虐的核心是前性器层次的主要产物,分析是永远无法将它从超我中连根拔除的;不过分析可以增加性器层次的力量,以减轻施虐冲动,让现在已然茁壮的自我能够像处理本能冲动一样去应付超我,采取让个体自身和所处的世界都能两全其美的方法。
一段时间以来,经验已向我们显示,虽然弗洛伊德原本发明精神分析作为一种治疗心理疾病的方法,但精神分析也发挥了第二项用途——它导正了性格形成(character-formation)过程中的扭曲与阻碍,特别在儿童与青少年身上,它能造成相当大的改变与影响。我们可以说,一旦接受分析之后,每个儿童都会表现出根本的性格改变。根据对事实的观察,使我们不得不确信:性格分析(character-analysis)和精神官能症分析,两者在治疗效果上具有相同的重要性。
有鉴于这些事实,有些人不由得对精神分析产生疑惑,精神分析是否注定无法超越对于独立个体的治疗范围,而影响整体人类的生活?过去人类对于改善人性所做的再三尝试都前功尽弃,特别是让人们更爱好和平的努力,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到每个个体与生俱来的攻击本能之完整深度与力量。这些努力都局限于鼓励人们那些正向的、有益的冲动上,却否认或压抑人们的攻击冲动,因此这些努力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但精神分析在处理这样的工作时,采取了不同的方式。的确,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并不能将人类的攻击本能去除殆尽,但它能够减轻这些本能运行时产生的焦虑,中止人们的恨与恐惧之间不断互相增强的恶性循环。我们在分析工作中,一直密切地思考以下几个问题:如何解决早期婴儿期焦虑?这不只是要减轻、修饰儿童的侵略冲动,还要从社会的观点,把这样的冲动导向更有价值的活动并获得满足;儿童如何能表现出不断成长,以及拥有根深蒂固的被爱与爱人的欲望,并与周遭的世界和平共处?儿童能够从满足这样的需求当中得到多少的快乐与益处,减轻多少焦虑?当我们能够看到总体,我们就准备好去相信:现在看来仿佛是一种理想国的境界,未来有可能成真。当儿童分析能如我所愿,未来成为每个人成长经验的一部分,就像现在教育是每个人成长经验的一部分一样,那么即使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潜伏着那些由害怕与怀疑所萌生的敌意态度,随着每次摧毁冲动出现就剧幅增强,但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敌意或许会让步,使个体能够更信任、更善待周遭的人,居住在世界上的人类能够更加和平共处、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