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四日
投给燃烧的感情
记得很早以前,读过一位记者访问海明威的文章,那位记者问:你觉得做为一个创
作者的基本条件是什么?
海明威的回答很妙,他说:“不愉快的童年!”
我真正站在梵高的画前面时,这一段话像闪电一样汹涌进我的心头。梵高去世到今
天已经九十二年,可是他的生命仿佛有一股奇异的热火,每次想起来都叫人心情震颤,
好像他生命的火一直在我们身上燃烧,从来没有断过。
梵高是艺术史上我最敬佩的艺术家,他印在画册上的画我几乎都会背了,因此一到
外国,我在逛美术馆的时候,总要特别仔细的看他的画。他不安的流动的线条,正如是
海浪狂飒似的拍击着岩石,我想,即使有人是岩石一样的冷漠刚硬,也要被它的大力侵
蚀,尤其这海浪还带着贫苦、挣扎、永不止息奋斗的盐分。
几乎每一个规模较大的现代美术馆都收藏了梵高的画作。我看他的画印象最深的有
两次,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一次是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
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西馆一共有九十余间展览室,其中有两间展出梵高的画。我
先在展览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东馆走了一上午,下午从西馆的中世纪绘画开始看起,看
了四十几间展览室,整个人几乎要累得瘫痪了,因为新穿的雪地的靴于不合脚,脚底都
磨出水泡,我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几乎不能动弹了。拿起介绍小册随便看看,没想到就
在我坐的展览室隔壁,便是印象派的展览室,我想到梵高,身体内马上被通电一般,升
起一股渴望的心情,去看看梵高吧!
不久,我站在梵高的画前凝思,深深感叹着。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个艺术家在
明亮的阳光下还显得那么不安的流动着,他画的原野像一片正涌动的大海,从很远的地
方推来海浪;他画的树像地上冒出来的炽烈火焰,在大自然里燃烧;他的云、他的天、
他的风、他的画笔都像在空中跳舞一样的波动着。这种有力的动感不是来自整幅画,而
是每一笔每一小块颜料都有无限的动的姿态,让我们感觉到流动在大地间雄大的创造力。
我不禁看得痴了,深深想起年少时在孤灯下看《梵高传》时颤动的心隋。
直到一个黑人管理员拍我的肩说:“先生,时间到了,美术馆要打烊了。”我才从
梵高神秘的画境里苏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他的画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我走出门外,
华盛顿原来阳光普照的天气突然飘了一阵大雪,大地蒙上了一层光耀的银白,这一片银
白的大地是多么沉静呀!可是在那最深的地方,伟大的心灵为大地所做的诠释仍在那里
跳动。
另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印象馆”,我选了一个人比
较少的星期一,专门去看印象馆,印象馆的屋顶全是玻璃罩子,光线倾盆的泼下来。
在印象馆,所有印象派时期的大师们都在这里集合了,马奈、莫内、雷诺阿、德加、
塞尚、季拉、高更、罗德列克,无一不是闪射着光芒的巨星,当然怎么也不会没有梵高
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荷兰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