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们曾经说过的,永别……不,仍然是短暂的分手,我们会在地下相见。”卫青别过了脸,笑容落下,神情落寞的脸上,浮上来的,又是从前那种冷傲表情的风骨。
“怎么会!”平阳公主的声音激烈起来,“我比你年长六岁,如果要长行,先走的那个也是我!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要来气我?”
卫青将她瘦削的肩膀揽住,幽幽地道:“从去年以来,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行了,还要强撑着处理政务和家事,自己觉得一种无法克服的衰弱,在渐渐吞噬我的灵魂和力量。从前我可以举起飞奔的一百斤石锁,现在沉重得让我害怕。平阳,难道你一直都没有发现,院中那只被我的手掌打磨得光滑的石锁,半年来,落满了尘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平阳公主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为卫青比她年轻,身体不用担心,没有想到,提前面对衰老的,竟会是只有五十五岁的卫青。
她低声抽泣了起来:“不要再说了,卫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宫,恳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职务,减少你的劳顿。”
“那怎么行?”卫青的脸上浮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经死了,卫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虽然我有着出世之心,但为了总是悲哀哭泣的卫皇后和太子据,为了儿子们、外甥们,我必须劳碌到最后一刻。”
“又是他们!”平阳公主愤怒地低呼道,“那些恋栈于富贵荣华之中的女人和少年,他们有没有想过你的苍老?有没有怜惜过你的疲惫?由于太多地费神劳力,你的头发,在十年前就开始变得花白!”
“别怨他们。”卫青的脸上泛出哀怜之色,“皇后他们,也是骑虎难下,如果退一步,丧失的不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谅这些红尘中的人吧,为了我。”
“我答应你。”平阳公主拭着眼泪。
“那么,卫伉他们,和皇后、太子据,我都托付给你了。”卫青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平阳公主低垂着头,声音十分悲痛:“为什么要说这些不祥的语言?”
“身后,我只有这一桩心事。”卫青的话音十分沉重。
“你知道吗?卫青,你交予了我一件过于重大和艰难的事情。有时候,我简直要怀疑,嫁给你到底对不对?是不是一件发自至情的选择?你是为了我的身份和我对你家族的保护,才娶我为妻吗?”平阳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悦。
“这么多年了,你还会有这样的怀疑?”
“不,我错了,我在怀疑着一颗忠诚的心,在枉自猜测着一种坚定的感情。”平阳公主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卫青臃肿而长着老人斑的面颊,“少年时,人人都说你冷面无情,其实他们都错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丰富而深刻,对我,对儿子,对亲人……为了这些人,你几乎要付出了生命。”
“那么,答应我的托付,我的老妻。”
“我答应你。我会尽一切力量照顾好他们,可是,我不敢承诺。”平阳公主叹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更残酷,更猜疑,而且很难接近,上个月我入宫求见,他竟然推病不见,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但尽人事而已。”卫青也叹息道,“天命所在,人力岂可勉强?身后,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阳。我会安静地在我们已经建好的大将军墓里,燃起一盏万年灯,等待你的到来。让宜春侯卫伉和平阳侯曹襄这两个孩儿一起,为我们合葬。”
“那么,赵吉儿……”平阳公主的心情渐渐变得平静,语气十分淡泊地与卫青讨论起身后之事。
“我对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无法接受三个人的感情。平阳,我只有你,也只要你。”卫青庄重地说,“我们的感情简单而强烈,容不得第三个人。就像已故的平阳侯曹寿,你愿意与他合葬吗?”
“不,不,不,就让他在河东郡的家族墓群里,由那些姬妾们围绕。”平阳公主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过的神色,却坚决地摇着头,“至少,他不会寂寞。”
“在地下,我随身只要带走一样东西。”卫青说。
“是什么?”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亲手赐给我的刀,它曾经斩杀过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数名大将,至今,到了夜间,刀鞘间还会传出塞北的风声。当一代将星坠落,他的刀也会失去灵魂,那么就让它在地下陪着寂寞的我们,好让我们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卫青从壁上取下那把已经磨薄了的长刀,爱惜地弹了一下,刀身仍旧富有弹力。
妆台边的渭南相思雀,啁啾地叫着,鸣声有些悲切。
“把它们放走吧。”平阳公主端起鸟笼,细细地打量着。
“为什么?”卫青有些诧异。
“经过了与你十八年的苦苦相思和分离,我开始敬重天下一切有情的事物。这双鸟儿的神情,与我当年醉后悲歌的神情,是多么相似。”平阳公主凝视着这对蓝绿色的鸟雀,叹息道,“它们需要自由,在明亮的林间追逐,在开满野花的溪流边,用鸟喙啄起水珠,互相沐浴,在白雪覆盖的树洞中,依偎着,用体温取暖……天长地久,世世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