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平阳公主府,仍然是一个秋天,但树叶已经又落了二十次,菊花已经再开过二十回,二十年中,无数的故事在长安城发生着,也不断被遗忘着。
平阳公主昔日的美貌,已经不再被记起。
如今的她,是一个满头霜雪的老妇,六十一岁了,连曹襄都有了孙儿,她已经是一个曾祖母了,却依然有着爽朗的笑声和明亮的眼睛。
“长平侯呢?”她抱着一捧颜色格外亮丽的菊花,从门外走进来,却意外地没有看见丈夫卫青。
同样成为老妇的如意笑道:“他带人去打猎了。”
“这个好逞强的老头儿,现在还打什么猎。”平阳公主咕哝着,将那捧菊花插在了房中的各色瓶钵里。
暮色渐渐落下来,府门外,传来马嘶人闹声。
“回来了。”正在灯下钉纽扣的如意,笑着站了起来,她也是一个祖母了,但她仍愿意这样守候在平阳公主的身边,她向门外张望着说道。
平阳公主迎了出去,卫青现在的坐骑,是乌骓马和火龙马的后代,毛皮呈淡栗色,四蹄火红,叫作“晚霞”。
这种晚霞马,比长安城所有的马匹都更矫健,相熟的王公将相们,常常向卫青讨这种马的马驹。
说来十分奇怪,被别人要走的“晚霞”,往往会变得平庸肥胖,毫无出色之处。而只有卫府的“晚霞”,才保有那种剽悍而敏捷的劲头。
平阳公主知道,那是出于卫青的“三骑”论,仁的境界,骑手和马,必须做到人马合一,马,有着和骑者同样的灵魂和爱。而除了卫青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平阳。”因为中年发胖而显得高大魁梧的卫青,笑盈盈地走进来。
“怎么这样晚回来?”平阳公主在甬道上牵过他的“晚霞”,用手轻抚两下。“晚霞”喷着鼻子,身上流出如血的汗珠,依恋地在平阳公主的衣角摩挲着。
“我去办了一件极为难的事情。”卫青笑道,向她呈现自己的猎物,“你瞧瞧,这是什么?”
笼中一对蓝绿色的形状奇异的小鸟,鸟儿的羽毛颜色十分明丽,冠顶生着一丛火红色的短毛,正啁啾缠绵不已。
“渭南相思雀!”发白如雪的平阳公主在灯下惊呼起来,“真的是它!”
“四十年前,你要我为你捕捉这种鸟,而我那时候没有答应你。”卫青俯身,深沉地看她,“隔过四十年,我想,这该是完诺的时候了。”
“你爬了那么高的树!”平阳公主嗔怪着,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你的老命不要了?”
“廉颇七十岁还能挽弓舞戟呢,何况卫青比他年轻一纪。”卫青笑呵呵地道,过了四十岁,留在他脸上的,竟然是一种世俗的庸碌的笑,能讨好一切人的笑,这让平阳公主觉得,自己昔日爱慕过的那个神情冷淡傲慢的少年,已经不知所踪,只偶尔在卫青的言行中,还能看见他淡淡的影子。
他将鸟笼递给平阳公主。
里面是一雄一雌两只鸟,羽毛鲜艳,状极缠绵。
“怎么今天会这样舍生忘死地捉两只雀儿?”平阳公主有些讥笑地说道,“当年我那般要挟,你也不肯,还说了一番大道理给我听。这两只雀儿,谁知是当年那只雀儿的孙子、重孙子,还是灰孙子?不是原物,我不要。”
卫青笑着将脸凑了过来:“你瞧瞧我脸上这些汗、泥垢和树枝划的痕迹。我实跟你说,捉那只雌鸟只不过悄悄爬树就行了,捉那只雄鸟,我费了好大的心机。我将那雌鸟捆在笼中,门没有关,那雄鸟明知笼子一进去,就会落门,再也飞不出去。它围着雌鸟回旋跳踯了一个下午,终于忍耐不住,投身入笼,像这样的痴情种子,虽然是禽兽,也令人好生感动。”
他动情的叙述,让平阳公主又想起了久远以前的那个下午,十五岁的年轻得像一棵小杨树的卫青,在她的马下娓娓而言,就是那个下午,卫青深藏在冷淡面容下的多情,打动了她,延续成十八年的苦苦相思。
“你千辛万苦捉了它来,就是为了四十年前的那句话?”
卫青大步走进了房间,将鸟笼挂在巨大的青铜妆台之侧,注视着里面相偎相依的两只相思雀,低沉地说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也可以借助思念和回忆的慰藉,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离开我?”妆台里映出平阳公主错愕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