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早晨,和以前的每一个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
晨露打湿了平阳公主府的朱红色大门,两边灰黑色的上马石,已经被踩磨得十分滑腻,深深的门洞里,阴影下生长着几丝青苔。
平阳公主命人牵出火龙马来,纵身而上,挥鞭飞驰,习惯性地将一群府里的侍卫远远抛在身后。
前面,就是初夏的灞河,柳树的浓荫下,河波微皱,闪着绿幽幽的光泽。
自从过了三十五岁,平阳公主深居简出,拒绝了长安城几乎所有的宴游,只偶尔接待一些相熟的朋友,此外,她每天清晨都要沿灞河畔骑马二十里。
她一直奔驰到灞河的廊桥边,才停下了马。
将火龙马系在河边,平阳公主独自往廊桥上走去。
一个三十八岁的妇人,子女都离开了自己,远居河东郡,丈夫又在十几年前离弃了她,虽然贵为公主,虽然满门宾客,虽然对朝中的局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任凭什么,都浇灭不了她心中的孤寂。
这么多年来,只有青青的灞河柳,一直忠诚地陪伴着她。柳树那深碧色的荫影,遮挡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空白。
平阳公主持着马鞭,倚在桥栏上,沉默地俯瞰那薄丝绸一般的浅绿河水,过了很久,她才猛然惊觉,身后不远处,正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在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了那人的身影,不禁全身哆嗦。
“卫青……”平阳公主的声音低不可闻。
“平阳……”卫青从廊桥下面走了上来,三十二岁的他,越发显得瘦削挺拔,刚毅、沉稳,有一种大将风度。
平阳公主缓缓转过了身,透过充满泪水的眼睛看去,只见卫青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布袍,腰间扎着一条又宽又长的灰蓝色丝绦,素朴而飘逸。那张常常在梦中出现的脸上,仍然显得有些冷漠,但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卫青的肤色变得十分黝黑粗糙,他从前还称得上俊秀的面容,现在则有一种浸润入骨的沧桑感,他深黑色的眼睛里,也深藏着无数风霜。
今年,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卫青立下了震砾天下的壮业。他带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关,从一条漠上的偏僻秘道,直取右贤王定居的平城,右贤王虽然有所军备,但却想也没有想过,车骑将军会以这种绝无可能的速度,带大军围住他的首城。
那夜,平城中歌舞正浓,一片升平气象,匈奴骑兵们,三三两两地在帐中喝酒聚赌,上司告诉他们,汉兵在半个月后,才会来到城下。
而此时,满面沙土灰尘的汉兵,经由已故云中太守魏尚发现的那条古道,子夜奔袭,身穿红色战袍的他们,像深红色霞彩一样,笼罩了高大陡峭的平城。
汉兵们攻陷了每一座城门、每一间军营、每一条街道,措手不及的右贤王连夜奔逃,他的身后只仓皇跟随了几百名骑兵和一个爱妾。
平城沦陷,十几名右贤裨王被俘虏,一万五千余匈奴军民成为阶下战俘,百万只牛羊家畜被一路运回关中。
卫青引兵返回,还没有到达边塞,武帝已经命使者带了大将军的印绶,就在军营中拜了将,卫青,成为开汉继韩信之后的第二名大将军。
高阙之功,震动关中。
武帝狂喜之下,一连封了包括卫青的三个幼子在内的十四个有功之臣为列侯。
卫青的成功和飞黄腾达,从此成为天下所有有抱负的平民少年的最完美的人生理想的范本。
此刻,卫青几乎没有停顿地大步走来,在平阳公主身前不远处站住了。
他深深地俯下了头,凝视了一会她那张未施脂粉的脸,过了很久,他才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她鬓边的一绺头发。
平阳公主闭上含泪的眼睛,一任那张粗糙而温暖的手摩挲着她的头发和面庞。
“平阳,”她听见他用越来越嘶哑低沉的声音说,“你长皱纹了,知道吗?”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平阳公主听任自己的眼泪漫过面颊,“旧日名扬天下的美丽,已经被皱纹侵吞得黯然失色。卫青,你来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