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脚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船到嘉定,泊在沿江码头上,已是日落时分。铁脚板向虞二麻子、婷婷两人说:“你们一老一少从这儿上岸,没多远便进城,进城一问杨府,便可找到,我可不能同你们一块儿进杨府,我得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门,如果和你们一同进杨家,明天嘉定城内茶坊酒肆,便讲开新闻了。他们绝不信杨家有个臭要饭的朋友,准会编个漫天谎,说是:‘进杨家的臭要饭,决不是人’……”虞二麻子和婷婷听得一愣。婷婷笑道:“不是人,是什么?”铁脚板大笑道:“是神——不然,怎么叫漫天谎呢?他们定说:‘杨家积善之家,杨相公在京高中武进士,杨少夫人又身怀六甲,进去的臭要饭,决不是人,定然神仙下凡来投胎的,那臭要饭一进门,定然没了踪影,钻到雪衣娘肚里去了。’你说,我能吃这个亏么?”婷婷笑得直不起腰来。虞二麻子笑着说:“神仙什么不会变化,偏要变个臭要饭?你是不讲笑话不过日子,可是人们确是长着一对势利眼,我们先走一步也好。”铁脚板把船家打发了,陪着虞二麻子、婷婷上岸。岸上是高高的一带长堤,堤上正有一个小姑娘骑着一匹骏驴。蹄声得得,鸾铃锵锵,从南往北,飞快地跑了过来,看情形也是进城去的。三人从岸下走上长堤,驴上小姑娘飞快地向三人身边跑过。铁脚板眼光如电,已看出驴上小姑娘是谁。那小姑娘已跑过了一段路,忽地勒住驴缰,也扭腰回头,嘴上“啊唷太”一声。驴缰一带又跑了过来。到了二人面前,翻身跳下驴背,指着铁脚板娇喊道:“咦!你……你不是陈师傅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陈师傅回来得太巧了……你不知道,事情不得了,把我们少夫人快急死了,我此刻刚从乌尤寺外老太爷那儿回来,陈师傅!快跟我去,我们少夫人一定有话问你……这两位是?……”这位小姑娘一张小嘴,百灵鸟似地咭咭呱呱,说得没头没尾,苹果似的小脸蛋,还显出焦急之色,恨不得伸手拉着铁脚板就走。
虞二麻子、婷婷两人,在一旁瞧得莫名其妙。铁脚板却从容不迫地笑道:“小苹!瞧你急得这个样子——算算日子,你们少夫人十月怀胎,还没满月呀!这可不是性急的事,如果肚子里有点不安稳。我不是接生婆,你到乌尤寺请老和尚也没用……”小苹被他呕得咬牙跺脚地说:“陈师傅!你和我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什么?我家虞小姐悄没声地溜掉了——我家相公好容易回家来了,听说从陕西旱道回来的,可没到家,不知怎么一来,仇儿和相公失散了。还有多少奇奇怪怪说不清的事,不得了,吉凶难卜,请你快跟我走吧!”铁脚板听得吃了一惊,忙说:“此地不是谈话之所。小苹!你快领这两位先回家去,这位是虞小姐的伯父,这位婷婷姑娘,也是虞小姐的幼年同伴,你快领他们家去,我一忽儿就到,从你们后花园进去,一切事,见了你们少夫人再说,你们一块儿走吧!”小苹嘴上说的:“虞小姐,悄没声地溜掉了。”听着好像女飞卫虞锦雯,自己不愿在杨家留恋下去,才悄悄走掉的。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其中藏着复杂微妙的内情,这内情,杨家上上下下,除出杨老太太、雪衣娘婆媳两人以外,只有小苹略微明白一点表面,其余便莫名其妙了。而且虞锦雯离开杨家,还是最近几天的事,她走了两天以后,杨家突然得到杨展从陕西旱道返川,中途出事的意外消息,把雪衣娘急得坐立不安。一面派人追赶虞锦雯,一面请破山大师召集僧侠七宝和尚、贾侠余飞等,商量机密。这档事发生,便在铁脚板到嘉定的前一天。
从杨展春初上京会试,直到由陕返川,已是夏末,算日子,离家己半载有余。在这半年之中,杨老太太盼望儿子,雪衣娘悬念丈夫,自不必说。
便是以义女的身份,寄身杨家的女飞卫虞锦雯,暗地里也何尝不盼望着杨展早日荣归,盼到泥金捷报到门,杨展高中第三名武进士,赏参将职衔的喜讯,传遍嘉定城,杨老太太盼得儿子成名,当然笑口常开,喜集门楣,满城亲友,闹嚷嚷庆贺一番以后,一家上下,便只盼这位进士公荣归的家报。无奈一天一天地过去,杨展的平安家报,鱼雁杳沉,连一个便人捎来的口信仅无。这不是杨展忘记了家,他在中式以后,原派两个长随,带着亲笔详信,先行返川,向慈母娇妻报喜,哪知道这两位长随,一直没有回到嘉定,是否在途中遇险,生死难明。或者荆、襄道阻,到现在还停滞中途,都已没法考查。可是杨老太太和雪衣娘,不知杨展已派两个长随返川,当然心头焦虑,盼望弥切。过了不多日子,谣言蜂起,下江义军纵横荆、楚、潼关内外,烽火连天,张献忠窥觑川蜀等等风声,从下江传到上江,川北传到川南。杨老太大头一个急得求神拜佛,保佑儿子平安。雪衣娘更急得常常向乌尤寺进香,她不是拜佛,是借拜佛为名,去求她父亲破山大师探听丈夫消息。照她暗地想的主意,便要单枪匹马,万里寻夫,无奈低头看看自己肚皮,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一天比一天往外鼓,身体上也起了变化,实在不便长行。事实上,也没法丢下杨老太太,如果自己再一走,杨老太太非急出病来不可。幸而这当口,川南三侠,动了保卫桑梓的雄心,铁脚板赤脚长征,去接杨展回川。铁脚板这一走,杨老太太和雪衣娘两颗心,也跟着铁脚板两条泥腿走了。每天非但盼望杨展平安回家,还盼望着铁脚板一路顺风地迎着杨展,携手同归。再不然,铁脚板神通广大,也得有个消息到来。哪知道铁脚板走后不多日子,下江风声越来越紧,一忽儿谣传张献忠前锋,已攻下秭归,直扣夔门,一忽儿传说汉中也有一股义军,从米仓山杀进川东,已到巴峪关。又乱传某处某处张贴着张献忠进蜀的檄文,某处某处有接应张献忠的伏兵。谣言百出,人心惶惶,非但全蜀百姓,心惊胆寒,已如大祸临头,便是蜀中几位宗室和守土的大员们,也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这样不祥消息,传到了雪衣娘、女飞卫两人耳朵内,也不由得暗暗惊心。暗地里两人窃窃私谈,还不敢使老太太知道。可是杨家是嘉定首富,产业遍地,头一个执掌五通盐井全权的舅老太爷,感觉时势严重,出入匪轻,忙不及进城和杨老太太商量保产安家之策。这一来,杨老太太忧上加忧,急中加急,财产在其次,第一是爱子尚未回家,这样兵荒马乱,万一爱子在千里迢迢的路上夕有个失闪,如何是好。急得她茶饭不思,夜不安枕,日夜烧香念佛。雪衣娘和女飞卫何尝不心如火烧夕在杨老太太前还得假装欢颜,百般劝慰。
雪衣娘日夜盼念丈夫安危,实在有点难以再安坐家中了。预备不顾自己怀孕,想仗剑出门,探一探远道上真实消息,也许半路上迎着自己丈夫呢。
但是事实上极难办到,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有一夜悄悄拉着女飞卫虞锦雯到自己房内,把小苹打发开了,私下和虞锦雯商量。她说:“雯姊墓咱们情深手足,外面消息,一天紧似一天,你玉弟到现在依然消息全无,下已乱得一塌糊涂,我想丐俠铁脚板从荆,襄这条路上北行,未必过得去,我们不能指着铁脚板等消息了。我想玉哥也和我们一样,在这时候,定然睹记着家中,谅必早巳出京,得知荆飞、楚道阻,难以进川,定然改道进陕,从汉中栈道回来。我尽想多日。到岛尤寺和我父亲商量,他老人家也说玉哥定走陕、蜀旱道,怕的邑夕这条道上,兵荒马乱,崎岖难走。听说黄龙这般贼党,已和下江贼人勾结,在川东一带出没,也许得信寻仇这条道路,也不是容易走的,他孤身独行,虽有仇儿跟着多毕竟力量单薄,妹子发愁的,便怕他路上遇上事,连一个接应都没有。不瞒你说,妹子与其在家中坐立不安’还不如从次条路上迎了上去,从成都到剑阁、广元,沿途都有咱们运销盐块的骡驮车辆,不难一步步地打探消息,也许凑巧这条路上迎着他呢。我把这意思,和我父亲一说,老人家却把我训斥了一顿,说我任性胡闹,还说他曾仔细思量过,预料玉哥不久便可安归故乡,不必心急等话。我明知妹子这点私意,非但我父亲不许,老太太也绝不会答应。
但是我们不是普通女子,虽然身上有孕,离分娩毕霓还远,悄悄地去跑一趟大略还不碍事,明知在老太太面前说不过去,好在有雯姊在老太太身边,我还放心得下夕这事只有求雯姊……”雪衣娘话还未完,女飞卫虞锦雯忙说道:“瑶妹!你不必说下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几天我瞧你的神色举动,我便知道你在家中坐不住了。
在普通女子身上,是没法几,只好老实呆在家里。在我们身上,碰着这种事,谁也得往外蹦。但是你现在情形,和别人不同,万无出门远行之理,玉在路上不出事,自然能平安回来。万一有点阻碍,你迎上去,也无济于事你想你这样重身子,还能纵跃如飞吗老太太对于你身上怀孕,刻刻当心夕看得何等重大,你真个悄悄一走,老太太更不知急得什么样子,伯父说得一点不错,你是任性胡闹。”、雪衣娘被她一说,急得想哭,恨得跺着脚说“做女人的太吃亏了,偏有这种碍手碍脚的事。”虞锦雯笑道道“莫急听我说——这几天,我瞧你魂不守舍,早巳明白就里,暗暗地也仔细盘算过,事到如今——唉!我也没法不自告奋勇了……”虞锦雯说到这儿,娇脸上不由地罩止一层淡淡的红晕,似乎有点说不下去。雪衣娘玲珑剔透。桥忙抢着说:“雯姊!我的雯姊。小妹如果能够把心掏出来,早已掏出来给你瞧了。你只当可怜我这妹子吧,玉哥如果再不回来,老太太非急出病来不可。往大处说,川南三侠,还天天盼望他回来,作个领袖,保卫家乡哩。雯姊!小妹既然难以出门,雯姊情同手足,替妹子到陕、川交界上探他一探,非但妹子感激一辈子,老太太也要感激一辈子的。不过,老太太也未必让雯姊单身远走的。”虞锦雯叹口气说:“瑶妹!不瞒你说,我身在此地,心里老惦着我的义父,他老人家这样高年,在这兵荒马乱当口,走得不知去向,我一样地不安心呀。偏逢着这位情深义重的老太太,待自己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是,还有你们两位这样深情,我屡次想走,毕竟没法出口。现在老太太盼子心切,你又怀着身孕,我不自告奋勇,便是没良心的人了。我此去一面探寻玉弟消息,一面也探寻我义父踪迹。好在这条路上,你们有运销盐块的伙友来往,好歹我可以托人捎回信来。咱们一言为定,你千万不要乱动,我准定明天便走,老太太面前,我自有法和她说的。”雪衣娘拉着虞锦雯的手,叮咛再三地说:“雯姊!我先谢谢你,可有一样,你在半路里,碰着玉哥的话,可得和他一同回家来,鹿老前辈行踪不定,知道他在南在北?决不能踏遍天涯地去找他。姊姊!我们虽然不是普通女子,倒底是女孩子,姊姊说我胡闹,你自己可不许犯糊涂,无论如何,碰着了玉哥,或者得着他消息,姊姊得马上回来。如果回来了一位,又走掉了一位,可坑死我了,我们老太太也一样要急坏的。”虞锦雯笑着说:“好罢!我怎能不回来,我还舍不得你这位好妹子哩!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和老太太商量去。”说罢,便自走了。
雪衣娘在她出房以后,暗自点点头说:“但求天从人愿,她这一去,非但碰着我玉郎,一同平安回家,也许她这一去,促成了老太太娥、英并美的私愿。”原来雪衣娘和虞锦雯说的一番话,井非真个自己要不顾一切去寻丈夫,实在是个激将计。一半自己思念丈夫,想虞锦雯代替自己打探消息,一半也想虞锦雯和自己丈夫半途相逢,同行同止,也许可以达到自己一番心愿。
因为老太太这档心愿,始终没有放下,杨展中进士捷报到后,杨老太太暗地和她旧事重提,有时当着虞锦雯面前,话里话外,也有点露骨。冷眼观察虞锦雯,似乎没有不乐意的表示。暗想自己丈夫将来飞黄腾达,虞锦雯也是一条好臂膀,看老太太意思,迟早要促成这段姻缘,自己何乐而不两全其美。这几个月来,早夕和虞锦雯相处,彼此交情,有增无减,确也情投意合,舍不得彼此分离。暗地思维了多日,决计想法促成其事。这次自己挂念丈夫安危,故意在虞锦雯面前施展激将法,也算得一计两用,煞费苦心。
在虞锦雯方面,心里也起了微妙复杂的作用。她自从义父鹿杖翁一走,跟着杨老太太由成都回嘉定,她眼瞧着雪衣娘、杨展花团锦簇的成婚,心里似酸非酸,似辣非辣,没法说的一种滋味。杨老太太和杨展夫妇越待她情深谊厚,她越觉得心里委屈。不过这种委屈,实在没有理由可说,连自己也觉得受着人家这样情谊,还抱委屈,实在不对。无奈这种没来由的委屈,还是常常兜上心头。杨展出门进京以后,自己义父绝无消息。光阴飞快,瞬已半载,虽然在杨老太太百般爱怜之下,心里时时感觉空虚,时时想到自己在杨家这样飘浮着不是事,屡次想远走高飞,心里却总决定不下。
日子一久,杨老太太不留神,话里带出话来,杨家丫环使女们,人前人后,瞎揣瞎指,又透漏出一点消息来,听在虞锦雯耳内,疑假疑真,似愁似喜,又惹她柔肠百折,万种思量。虽然还常想远走高飞,却敌不过感念杨老太太情深恩重了。直到外面谣言四起,杨老太太盼子,雪衣娘盼夫,一家上上下下,弄得眉头不展,茶饭无心,她也没有例外,一样地盼着杨展早早地平安返乡。忽然雪衣娘在她面前说出独身寻夫的话,她便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时候了,这才自告奋勇,代替雪衣娘去跑一趟。明知自己义父鹿杖翁,是没法寻找的,也得把这个题目,说在先头。她自己琢磨着,觉得这一举动,是光明正大的侠肠义胆,在杨家一门中,除出她自告奋勇,义不容辞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办这档事。上自杨老太太,下至丫环使女,除出感激以外,不能说出第二句话来。只希望此次走没多远,迎头便碰着杨展,平平安安地接他回家。但是她一想到半路上碰着了杨展以后,还是一块儿联辔而回呢,还是真个从此远走高飞、走遍天涯去寻义父席杖翁呢?这一层越想越委决不下,想下去,又觉委屈似的,只好暂时不作决定,寻着了杨展,再看事行事的了。
杨老太太,对于虞锦雯自告奋勇,去一路探访杨展归踪,又高兴,又犯愁。
自己儿子,消息杳沉,能够有个亲信有本领的人去探访,当然是好,可是虞锦雯也是位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让她一人独行,实在不放心,但是除出她还有谁能够走一趟呢?随便差一个没本领的人,一点用处没有,在这局面之下,只好让她走了。杨老太太千叮咛、万叮咛的送走了虞锦雯,没有第二件事可做,只在她手上一串念佛珠,佛堂内一尊观世音,早晚烧香念佛,保佑儿子平安回来,又保佑虞锦雯碰着自己儿子,快去快回。虞锦雯一走,雪衣娘便把自己两全其美的一点意思,和杨老夫人悄悄一说,又乐得杨老太太不住口地说:“我的好孩子!你真是我贤德的好孩子,知道娘的心,我有了你们姊妹似的两房贤惠媳妇,在我面前孝敬着我,娘真要乐死了,但愿我玉儿早早平安回来,听了你的劝,不发左性,早点如了我的心愿才好。”虞锦雯走后第三天午后,雪衣娘正陪着杨老太太谈话,忽然外面管事的老家人进来禀见,说是:“成都盐栈派伙友星夜赶来,有要事面禀少夫人。”杨老太太听得奇怪,便吩咐管事的说:“你去领那伙友进来,难道虞小姐到了成都,便得着消息了?没有这么快呀!”管事的领命出去,把成都伙友引进了中堂。那伙友本想避开老太太,独见少夫人,为的是怕老太太受惊吓。
不想一进中堂,老少两位女主都在一块儿,行礼以后,赶忙先报喜信:“老太太!大喜,大喜,我们相公高中荣归,从陕西、汉中走栈道回乡,已到剑阁了!”老太太和雪衣娘大喜之下,忙问:“你怎的知道?你见着相公没有?”伙友说:“在下是成都联号,派到梓潼到广元一条路上去的,沿途运销事毕,收齐账目,从广元、昭化回来,走到剑门,无意中碰着了相公贴身小管家戴仇儿,这才知道我们相公回来了。”雪衣娘急问道:“你既然见着了仇儿,当然也见着了相公,怎地他们还没到家?”伙友在女东家面前,没法使眼色、歪嘴巴,急得抓耳摸腮,没法子才从贴身掏出一张折叠得小小的字条,恭恭敬敬的双手送与雪衣娘,嘴上说:“在下没有见着我家相公,这是仇儿草草写成的字条,嘱咐我不分昼夜,赶到嘉定,面呈少夫人的,请少夫人一看便知。”杨老太人一听,便知其中有事,便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瑶霜你快瞧瞧仇儿写的什么?”其实雪衣娘比老太太还急,早料伙友在剑门,见仆不见主,定出事故,忙不迭把字条舒开,只见上面潦潦草草,一笔淡、一笔浓,字不成字,行不成行,不逐字细看,简直认不大清。
她知道仇儿从小跟着铁拐婆婆,没有好好儿念几年书,能够写成一张字条,已是不易了,忙一字一字地细认下去,才看清上面写着:“主母容禀:傻爷结傻友,二傻闯穷祸,害得我主仆失散,快请三侠赶来接应,遍地有黄龙贼党们作祟,仇儿急煞了,寻不着我主人,没脸见主母了!剑门仇儿飞禀。”雪衣娘瞧得心惊肉跳,要命的是仇儿禀内,瞧不出怎么一回事来?二傻是谁?闯的什么祸?主仆怎会失散?仇儿肚里没有多少墨水,不能怨他写得不清楚,而且从歪歪斜斜、浓浓淡淡的字迹上,可以看出仇儿是手忙脚乱写的,可见他急得了不得,事情定然很凶险,照说不能给老太太知道,可是老太太是认识字的,事情又当着面,想掩饰一下都没法。
杨老太太一回头,瞧见雪衣娘柳眉深锁,面色有异,急问:“仇儿写的什么?拿来我瞧!”雪衣娘忙说:“仇儿这孩子,没认识多少字,字也写得看不清。娘眼花,一发认不清,我把字条上的意思说与娘听吧,字条上大概是这样说,他们已经到了剑阁。玉哥在路上从识了两个朋友,大约这两个朋友闯了点祸,玉哥为了这两个朋友的事,离开了仇儿,仇儿人地生疏,一时找不着主人,急坏了,怕娘责备他,先托伙友送个信来,字果然看不清,话又说得没头没脑,大约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一半天,她们主仆也快到了。”雪衣娘怕老太太受惊,把字条上凶险的字眼,都去掉了,便觉平和得多。老太太虽然信以为真,没索字条瞧,心里一样焦急,嘴上说:“哦!玉儿心肠是热的,为了朋友的事,仗着自己有点本领,排难解纷,原也难免的,仇儿这孩子,怎会找不着主人呢?他们既然到了剑门,本乡本土,比较兵荒马乱的在外乡,总好一点,不过为什么失散的呢?”老太太居然往宽处想,却又问那伙友道:“大前天,我们虞小姐上成都去了。你们碰着她么?”伙友说:“老太太,在下在剑门碰上了仇儿。回到成都,便搭船赶来,和虞小姐一来一去,不会碰上头的。”老太太说:“你快回成都去,马上再派联号两位妥当的人,向剑门一路迎上去,把玉哥儿主仆接回来,最好能够碰着虞小姐,也通知她一声,和玉哥一块儿早早回家,你费心替我赶一程吧。”伙计领命退出。雪衣娘却急得了不得,在老太太面前,敷衍了一阵,始终没把字条让老太太过目,急急回到自己房内,暗想主意。虞锦雯已走,没人可以商量,和小苹一说,小苹出主意,说是:“这事非川南三侠出马不可,铁脚板还没回来,七宝和尚和余飞,乌尤寺外老太爷定能找得到。”雪衣娘被她一语提醒,一看窗外日色,已经西斜,急忙抽毫挥翰,写了一封短信,把仇儿字条附在里面,吩咐小苹带着这封信,骑着家养俊驴,悄悄从花园后门出去,赶奔南门外乌尤寺求见外老太爷破山大师,面呈书信,立等回谕。
这样,小苹奉命而去,从乌尤寺取得破山大师回谕,赶回家时,凑巧在城外碰着了刚刚上岸的铁脚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小苹不料会上了铁脚板,喜出望外。恨不得马上把铁脚板拉到雪衣娘主母面前,可算奇功一件。可是铁脚板不愿和她们同行,于是小苹领着虞二麻子和婷婷先回杨家。
小苹在雪衣娘和虞锦雯谈话时,也听过虞锦雯说起北京有位当官差的伯父。想不到会突然在嘉定出现,还带着一位貌美脚大的姑娘。她一手牵着黑驴,领着一老一少住城内走,一面不断地打量婷婷。虞二麻子边走边向她问:“姑娘!听你说,我们姑老爷还没到家,我们侄姑奶奶也出门了,我们这样去见亲家太太,太没礼貌了!姑娘!听你嘴上称着‘虞小姐’,你是我侄女身边的么?”小苹起初听他满嘴姑老爷姑奶奶的称呼,有点发愣,心里一转,便明白了几分,暗暗直乐,不便点破,笑着说:“老先生,你在京里,碰着我们相公么?”虞二麻子说:“怎么不碰着呢?非但碰着了我们姑老爷,还碰着了鹿杖翁,我不碰着姑老爷,我这老头子便不回到家乡了,回头见着我们亲家太太,我的话多着呢。”小苹明知这老头儿回来得古怪,偏又会和铁脚板在一起,其中定然有事,暗地一琢磨,忙说:“老先生,我叫小苹,伺候我们少夫人的,我们少夫人,便是外面称为雪衣娘的一位。
和虞小姐情投意合,彼此不分,胜似骨肉。老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少夫人得到相公回川、已到剑门的消息,可又不知为了什么,主仆失散了,其中定有凶险的事。这消息不能让我们老太太知道,免得老太太急坏了身子,此刻我是奉少夫人之命,出来办事,也是悄悄地从后花园出来的。依我说,老先生和这位姑娘,暂时避开一点,先跟我进后门,见见我们少夫人再说。
老太太盼子情切,早夜烧香念佛,带点凶险的事,总是避开了老太太的耳目,这也是少夫人一点孝心。老先生!你见着我们少夫人,和见着你侄小姐是一样的,她们两位亲上加亲,和同胞姊妹一般,老先生,前面石狮子大墙外,便是杨府,请两位跟我绕后门进去吧。”虞二麻子听她口齿伶俐,说话婉转,便说:“也好!请你领我们去好了!”小苹把虞二麻子、婷婷两人领进了后门,天色已黑下来,屋内已掌灯了。
一进门,在花园内,碰见了独臂婆。小苹和独臂婆悄悄一说,嘱咐独臂婆,领两人先到靠近内宅一所精致内客堂坐候。自己飞也似地向雪衣娘报告去了。
雪衣娘骤然听到铁脚板已经回来。而且还有虞锦雯的伯父和一位姑娘到来。惊喜之下,忙不及吩咐厨房安排款待酒食。一面又嘱咐下人们,暂先瞒着老太太,等自己探听明白以后,再行禀报。安排妥贴,才和小苹到了后面,和虞二麻子、婷婷相见。雪衣娘对于虞二麻子,依礼拜见,口称“伯父”,对于婷婷也问长问短,显得非常亲热。一阵周旋以后,虞二麻子忙不及把自己出京经过,和杨展身入盗窟,救他一命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又说到鹿杖翁隐身贼营,和婷婷先行回川,路遇铁脚板,结伴同行的经过。他说得非常详细,连杨展在武闱得宝马,京城闹血案,都说得一字不遗。幸而杨展在塔儿冈内一段离奇经过,他毫不知情,没有漏出来。
饶是这样,雪衣娘听得自己丈夫在北道上,经过了这许多惊奇故事,一个劲儿问他:“齐寡妇怎样的一个人?伯父见过她没有?外子和她并没认识,怎能替伯父说情?”虞二麻子也是老江湖,一听雪衣娘问得紧,才明白自己嘴上说得太急,这位少夫人面前,有点避讳,忙说:“我没见着齐寡妇。我们姑老爷多大能耐,艺压当场,怕她们不乖乖地听他吩咐——当真,我们侄女怎的没等姑老爷回来,便独自出了门呢,为什么走的呢?上哪儿去的呢?偏不凑巧,我们到此偏没碰着他。刚才这位小苹姑娘说,我们姑老爷到了剑门,和仇儿失散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雪衣娘听他一口一个姑老爷,非常刺耳,定又是鹿杖翁在他面前,说得活灵活现,当作真有其事了,这样半空里飘的侄姑老爷,敞着口喊个不停,被下人们听到,定然当笑话讲,将来雯姊知道了,也不是事,初见之下,又不便细细解说,正在心口相商,略一迟疑当口,门外哈哈一笑,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了铁脚板。也不知他从哪儿进身,寻到这屋子来的,一进门,便向雪衣娘笑道:“姑奶奶,臭要饭这趟万里迢迢可不易呀!虎落平阳受犬戏,蛟龙离水被虾欺,足足打掉我三千年道行,连我命根子,一条讨饭棒都掉在黄河里了你说,为的是谁呀?为的是姑奶奶你呀!好容易把我们新贵人进士公、钦赐参将前程外加靖寇将军旗号的一位姑爷请回来了,奇功一件,姑奶奶定有上赏?”说罢,哈哈大笑。
刚才虞二麻子一口一个姑老爷,雪衣娘听着刺耳。此刻铁脚板嘴上的姑老爷,却听着觉得受用。抿着嘴笑道:“不用忙,早已吩咐厨下,预备着接风洗尘的筵席,但是你夸了半天响嘴,人呢?人还没到家呀!”铁脚板脖子一缩,舌头一吐,扮着鬼脸向虞二麻子笑道:“老先生,你听听,我们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出死入生,差点把我臭要饭一身臭骨,葬在千军万马之中,还讨不了姑奶奶一个好来,这差使真不易呀!”虞二麻子笑道:“这也是真话,陈师傅这一趟真不易。”雪衣娘笑道:“虞伯父!你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丐侠,不讲笑话不过日子……咱们说正经的。”说罢,从身上掏出仇儿写的那张字条,送与铁脚板过目,说道:“这是仇儿在剑门碰上了我家收帐的伙友,才送回家来的,刚才我派小苹送到我父亲那儿讨主意,我父亲看得平淡无奇,在上面只批了‘放心’两个字,真叫人哭不得,笑不得,他老人家现在面壁功深,不问世事,连自己女儿都不管了。”铁脚板把仇儿字条,略微一瞧,随手还了雪衣娘,笑道:“姑奶奶,你莫急,刚才叫小苹领着虞老先生两位先到尊府,我甩开两只臭脚,便奔了乌尤寺,早已领了破山大师法谕,已派几个同道,连夜赶奔成都,分头知会药材贩子、狗肉和尚、矮纯阳几个宝货,设法向梓潼、剑阁一路,探查姑老爷行踪。现在姑老爷,是我们龙头,龙爪龙尾和龙头是分不开的,姑奶奶!你望安,臭要饭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没有缺臂少腿,天大的事,也有法想了。姑奶奶有什么军国大事,且放在一边,现在可得先救臭要饭一条命,饱人不知饿人饥,臭要饭肚皮饿瘪,已不得了,酒虫偏又在嗓眼里打群架,实在受不了!”雪衣娘笑着,忙命小苹到厨房催摆筵席。一面却向铁脚板探问他杨展深入塔儿冈、和齐寡妇打交道的细情。铁脚板虽然到处装疯卖傻,性好诙谐,遇到有关出入的地方,不论大小事情,他却机智绝伦,一丝不乱。雪衣娘一打听齐寡妇的情形,他肚内雪亮,如果实话实说,杨大相公回家来时,苦头定然不小,急忙口上戒严,捡着好听的说,而且说得有板有眼,一丝不乱,简直无懈可击。其实他在塔儿冈,仅仅只留了一夜工夫,察言观色,举一反三,早瞧料出风流小寡妇和美丈夫的杨大相公,里面大有说处,身落虎口的虞二麻子,居然能够三言两语,逃出命来。这里面便可看出机关,否则,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小苹指挥下人们,在内客堂摆起一桌盛筵,美酒珍肴,流水献上。可笑虞二麻子以新亲自居,还要谦让再三。铁脚板满不理会,早已虎踞高座,酒到杯干。雪衣娘拉着婷婷贴身就座,自己亲自相陪,殷殷劝酒。酒过三巡,雪衣娘在三人嘴上,已探出杨展在京的大概情形,便盈盈起立,向三人告罪,说是:“三位到来,上面老太太还没知情,因为怕老太太听得外子一路凶险情事,难免受吓担惊,故而先和诸位见面。此刻趁老太太还没安睡,理应去禀报一声,尤其虞伯父和婷婷姑娘,初次光降,老太太也许要出来面谈,回头如果老太太出来,诸位口头还得留神一点,捡着可说的说。”说罢,便要走向内室。
铁脚板一看雪衣娘要去请老太太,忙不及双手乱摇,喊着:“慢来!慢来!我的姑奶奶,我刚喝得滋滋有味,老太太一到,还让我喝不喝?我这一身臭要饭的鬼相,不用说老太太瞧着堵心,连我自己也觉得八下里不合适,姑奶奶谅你还记得,你大喜日子,我们三块臭料,躲在后花园吃喝得海晏河清,没到老太太面前,叩头贺喜,此刻如果你把老太太请来,他们两位,认亲认眷,有说有道,我臭要饭夹在里面,算哪棵葱?姑奶奶!你行好,饶了我罢!说实了,我实在舍不得这桌美酒佳肴,否则,我便溜之乎也。”雪衣娘笑道:“你是没话找话,我娘可不是嫌穷的人,你千里迢迢的找外子去,我娘还早晚叨念着,感激不尽呢,出来见见何妨,一听你到,娘还非出来不可,想当面谢谢你呢!”铁脚板笑道:“姑奶奶!你且安坐,听我说——刚才我说的是笑话,可是笑话里面有文章,你不是怕老太太听着我们讲话,担惊受吓吗?我本想肚子治饱,酒虫往下,再和你说军国大事,现在被你姑奶奶一逼,天生穷命,没法吃顿安心饭,这有什么办法!”雪衣娘笑道:“谁不让你安心吃喝呢?一面喝,一面说,也碍不了什么事呀!”铁脚板几句话,把雪衣娘留住,暂不进内去请老太太,他却安心大吃大喝。吃喝得差不多了,才说道:“姑奶奶,臭要饭两条臭腿,刚从千山万水,挣着命似地跑回来,满心想找个叫化窝,睡几宿安稳觉,养养精神,哪知道命中注定我一对铁脚板,没福气安定一忽儿,刚在城外上岸,便碰着小苹急急风地一报,不由我不脚板打屁股,急急风地跑到乌尤寺,你们外老太爷——破山大师,和我一说仇儿字条内没头没脑几句话。破山大帅虽然在宇条上批了‘放心’两个字,这是他老人家怕这儿老太太和姑奶奶愁急,才下了两个字的安心药,其实他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姑老爷,哪会不关心?一见我狗癫疯般跑进山门,马上吩咐我:‘剑门接近川东,小婿主仆失散,仇儿字条虽没写出细情,已可看出那条路上,定有黄龙贼党作祟。说不定已和小婿为难,沿途拦截,想报前仇。
也许贼党一心勾结乱军,怕小婿回乡,和你们联合一气,压制贼党们野心。
发生阻碍,不外乎这样情形,现在你们川南三侠,得火速想法打接应。再说,虞小姐孤身已向这条路上赶去,也颇可虑。’大佛似的老方丈这么一说,姑奶奶你想,我还能安心在嘉定睡觉么?”雪衣娘一听,急得站了起来,睁圆了一对杏眼,叹口气说:“我也料定他碰上黄龙这般贼党了,怎么好呢?双拳难敌四手,他强煞是单枪匹马呀!”虞二麻子也说:“此刻老太太不在这儿,我们随便说着不妨事。姑老爷如果在那条路上,真个被贼党们困住了,救兵如救火,我们可不能呆在嘉定了。我虽然老朽无能,我也得赶往前去凑个数。婷婷姑娘惦记着我侄女锦雯,她是金鹫姆姆的传人,轻功更出色,也得前往。帮手不怕多,我说,陈爷!咱们得赶快想法打接应!”铁脚板向虞二麻子瞧了一眼,提起酒壶替他满满地斟了一杯,笑道:“我的亲家老爷!你且安心喝了这杯会亲酒,听我说。”雪衣娘听他喊亲家老爷,忍不住别过头去暗乐,暗骂铁脚板“缺德!”蓦地计上心来,拉着婷婷,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一阵。雪衣娘暗地说的是:“老太太确已作主,将来锦雯姊姊和自己共事一夫,事情不久成熟,不过得等外子回来,才能正式办事,现在亲眷们和家中上下,还没知道这桩事的内情,替锦雯姊姊着想,还是隐瞒一点的好。”婷婷一听这几句要言不烦的话,便明白了,这位虞老头子满嘴“姑老爷”,非闹成笑话不可,如果被虞锦雯知道,真难为情,非恨死这位伯父大爷不可,也许这档好事,还被这位伯父大爷闹决撒了。忙向雪衣娘暗暗点头,附耳说明:“自己得便暗地知会虞老头子,叫他把这‘姑老爷’三字,先藏一藏。”雪衣娘和婷婷私谈当口,铁脚板和虞二麻子对干了那杯会亲酒,忽地一扮鬼脸,向雪衣娘笑说:“两位咬完了耳朵没有?”雪衣娘笑道:“你不用管我们咬耳朵,我正等着你酒虫掉头,说正经话呢!”铁脚板忽地面色一整,向婷婷说道:“姑娘!你既然和女飞卫虞小姐有交情,姑娘胸襟,又胜似男子,我们斗胆,要请姑娘替我们四川几千万生灵出点力。”婷婷看他一本正经地说得郑重,便昂然说道:“陈师傅,有话只管吩咐,鹿老前辈叫我回川,原预备跟着诸位义士,效点微劳,只要办得了的事,没有不遵命而行。”铁脚板说:“姑娘言重,我想请姑娘依然掩饰本来面目,脸上用药搽成以前在神策营时一般,和我们同到成都,再行分手。分手以后,姑娘假装负着神策营使命,去见黄龙这般贼党。姑娘刚到嘉定,又是恢复本来面目上岸的,料想贼党们绝不疑惑姑娘和我们有关。黄龙等见着姑娘,是神策营派来的人,定然远接高迎,姑娘便可随机应变,窥探贼党一切动静,随时可以假借一种理由,脱离贼党,飘然远行。我不必细说,姑娘便可明白这里面用处很大,姑娘这一去,从贼党里面,非但可以探出贼党们是否沿途拦截回川的杨相公,或者和单身前往的虞小姐为难。还可以替我们探清贼党们最近的举动,将来在我们力图保卫家乡的一桩大事上,得益匪浅。我们也下愿姑娘长留贼巢,日子一久,也许要露出马脚来,我们另外还得挑选几位同道,暗随姑娘,潜身贼巢近处。万一姑娘感觉孤掌难鸣,需要同道帮助,暗通消息之处,便可随时和他们接头办理。”婷婷说:“一切听陈师傅吩咐行事,我多年不见面的雯姊,已经走了两三天,事不宜迟,我得赶快就走。”铁脚板说:“姑娘且自安心,横竖今夜来不及动身,我已派人雇好妥当快船,明早我还有几位同道和我陪着姑娘同赴成都。”说罢,又向雪衣娘说:“狗肉和尚和药材贩子两人,据此地同道们说均在成都,矮纯阳是在沱江一带出没的,刚才我和破山大师见面以后,立时派遣得力同道,连夜起早出发,分头知会他们,各人挑选得力同道,立时向梓潼、剑阁一条道上淌去。我相信狗肉和尚一般宝货,他们耳目灵通,平时原派着精细同道,在黄龙贼巢一带,暗探动静,杨相公从哪条道上回川,不论中途出事,狗肉和尚们,定比我们先得消息。贼党如有动作,也许早已赶往接应。现在算他们是第一拨的接应人马,我们是第二拨的接应人马。我相信我们龙头——杨大相公本领惊人,他身边还有仇儿以及那位傻曹爷和新婚燕尔的刘大奶奶三姑娘,都有几下子,黄龙等这般贼坯,未必敢虎口捋毛。便是单枪匹马赶去迎接的女飞卫,也是非同寻常的女英雄,碰着贼党,足够对付一起,不必过分担忧。”虞二麻子说:“久仰陈师傅,英名远扬,是邛崃派的龙头,手下袍哥们到处都有,自然声气广通,容易办事。但愿我姑老爷和我侄女仰仗大力,平安无事。我明天也得跟陈师傅一同前往,凑个数,让我也会会本乡本土的高人。”铁脚板笑说:“虞老前辈吃了蛇胆,病体刚刚复原,依我说,你可不必劳动了,且在这儿高楼大厦,安息几天,听我们消息。我们这位姑奶奶,身上有喜,不比往时可以动枪抡剑,令侄女虞锦雯又走了,杨府上也得有人守护,老前辈千万不要动了。”雪衣娘也说:“虞伯父多年没回家乡来,一切情形,多半隔膜,这么远道回来,路上受了许多辛苦,务必在舍下静养一下。万一老前辈一走,雯姊回来了呢?再说,今晚没通知老太太,明天老太太知道了,难得要和虞伯父见面,谈谈北方情形,有虞伯父在这儿,和老太太谈谈外面的故事,我们老太太盼子的心肠,也可宽解一点,如果虞伯父再一走,老太太便要责备我不是了。”虞二麻子一听说得很恳切,便没法再说别的了。
于是大家按照铁脚板的主意,决定了一切。铁脚板走后,雪衣娘替虞二麻子安排好寝宿之所,吩咐下人们好好照料。然后拉着婷婷回到自己房内,畅谈一切。一面替婷婷预备改头换面的应用药品和出门的应用东西。
婷婷碰着这位娇艳如花、温情厚待的雪衣娘,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两人谈谈武功和张献忠同伙的古怪事情,讲得非常投机。雪衣娘派人打听得老太太已经安睡,索性明天,再说明一切。第二天婷婷离了杨家,和铁脚板等几个同道,同赴成都,然后分道扬镳,按计行事。铁脚板等也奔赴剑阁一带,暗探杨展和虞锦雯等人的行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