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二麻子跟那女子黑夜奔驰,盘旋于密林陡壑之间,只觉那女子控纵自如,履险如夷。虞二麻子糊里糊涂跟着她马后,亦步亦趋,只觉两匹马在万山丛中盘旋,不知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走了不少工夫,也不知走了多少山路,瞧见前面山头上,已现出鱼肚白色,才知天已发晓。路是向东走的,一面走,一面瞧着天慢慢地亮了起来。前面女子马蹄一放缓,在鞍上转过身来,指着前面一座树木葱郁的岭脊,笑道:“老英雄!我们奔驰了一夜,总算走到地头了,岭上便是我们息足处所,老英雄跟我上岭去,不论瞧见什么事,切莫惊怪,到了地头,自会明白。”说罢,拎绳催马,向那山岭奔去。虞二麻子仓促之间,跟着她黑夜奔逃,只依稀看出她是个异样的青年女子,并没有十分看清。此刻天色发晓,道路树木,都一一由晦而明。那女子在马上转身一说话,这才看清那女子眉目楚楚,却长着一张黑里泛紫的可怕面孔,头上黑帕束发,身上黑色紧身密扣短衣裤,身后背着一个红布包袱,腰里跨着一个豹皮镖囊,最注目的,腰里亮晶晶的,围着软鞭似的一件奇形兵刃。起初在崔家寨相近,两名匪徒提刀追逼,竟没用随身兵刃招架,一味穿林躲闪,不知她什么意思?思索之间,两匹坐骑,一先一后,已进了一重交叉的山口。那女子一马当先,刚进山口,便听得两岭腰森林内,有人齐声大喝:“报号!”那女子从怀里掏出一面小的尖角红旗,向左右两面,晃了几晃。两面岭腰上,便寂然无声,也没人影出现。这一下,后面鞍上的虞二麻子暗暗吃惊,这是什么地方,这女子是什么样人?他心里惊疑当口,两匹马已进了山口。
一进山口,立时瞧见山口内层起伏之间,旗帜缤纷,营帐遍地,带刀扛枪的军健,络绎不绝,一律红帕包头,青布缠腿,见着马上女子,也有躬身行礼的,也有含笑招呼的,却不交谈。那女子把尖角红旗插在衣领上,向身后虞二麻子低声说了句:“紧跟着我走!”便向前面第二重山口疾驰,却没进第二重山口,把马一带,从一条坡道上,直上岭腰。沿着岭腰一条小道,走了一程,跳下马背,把马拴在一株松树上,招呼虞二麻子也下骑拴马。跟着她穿过一片松林,从一重断崖脚下一拐弯,走入两崖对峙的缺口。缺口处,列着牛腿粗的木栅,栅门口,竖着两面杏黄大旗,一面旗上写着“监军太保孙”,一面旗上写着“神策营”。一队红帕包头手执梭镖的大汉,守这栅口,瞧见那女子,便欢呼着:“黑姑娘这时才回来,这趟太辛苦了!后面是谁?”那女子说:“诸位辛苦,跟我来的这位老英雄,是老神仙的老乡,是求我引见老神仙的。”女子这么一说,守卫栅门的人们,便闪出路来,让两人进了栅门。虞二麻子却不明白所说的话,满腹狐疑。
栅门口不远处所,露着一座道院,也有两三层殿宇,尚不十分破败,道院后面,紧贴着长长的岭脊,岭脊上营帐雁立,戈戟森森,道院山门口,架着两具行军造饭的大铜锅,下面架着砖石,烧着整段的松柴,火光融融,几个身高膀粗的赤膊大汉,用了粗木棍,向锅内使劲绞(原文用此字)动,从大锅内冒出扑鼻的药香。山门口立着一个道装的清瘦老头儿,须眉俱白,形貌清奇,手上拿着一根奇特的短杖,杖头四面枝出几个短角。瘦老道拿着短杖,指指点点的,和身边几个红帕包头的彪形大汉说着话。一眼瞧见黑面女子到来,哈哈一笑,飞步下阶,突然瞧见了女子身后的虞二麻子,两眼放光,白须飘拂,低喊了一声:“咦!他怎会来到此地?”黑脸女子飞步迎了上去,瘦老道说了声:“姑娘太辛苦了!”却又低低说道:“后面的人,是我老友,快把他带到后殿说话。”说罢,立时转身,进道院去了。
黑脸女子还没知道虞二麻子的来历,无非为了他仗义解围,路径不熟,又是四川乡人,把他带来,预备暂且安置在老神仙帐下,免蹈危机,却不料歪打歪着,他竟是老神仙的朋友,而且老神仙并没当场认友,叫她带进后殿去,立时明白老神仙的用意。灵机一动,转身向虞二麻子高声喝道:“老人家!休要害怕,你既然懂得一点医药,我们正用得着你,跟我来!”这当口,虞二麻子远远便瞧出山门口的瘦老道,便是京城分手的鹿杖翁,不用瞧人,只瞧他手上那支鹿角杖便得,分手不过个把月工夫,怎会到了此地?那女子又喊他“老神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奇怪的是鹿杖翁明明瞧见了自己,故作不见,举动很是诡异,此刻女子又高声呼喝,言语离奇,一发莫名其妙了。可是他毕竟是多年快班老手,虽一时不明白是何用意,察言观色,猜测其中定藏机关,忙不及向那女子躬身应道:“多谢姑娘指引!”不便多言,紧跟着女子身后,进了山门。偷瞧山门以内,院子里站着两排大脚蛮婆,一色红布包头,黑色紧身衣裤。每人左挽藤牌,右抱长刀。两排蛮婆见黑脸女子进门,一齐控身致礼,却都肃静无哗。虞二麻子暗暗惊异,穿前院一层大殿,殿内来来往往的,也都是蛮婆兵。进了后院第二层殿门,只殿阶下分站着两个手捧长戟的蛮婆,殿内却寂无一人。这层殿屋,左右两面,都有配殿,黑脸女子领着虞二麻子进了右侧一间配殿,鹿杖翁已在配殿内等候。一见虞二麻子,什么话不说,先掏出一块红布,替他包在头上,又拿过一个极大的葫芦,葫芦腰里系着长丝条,又替他绑在后背上。虞二麻子被鹿杖翁左右一摆布,一发像做梦一般,忍不住急喊道:“我的老爷子,这是为什么?我有许多话和你说,你满不理会,却把我扮作了背药僮儿,这是为什么?”鹿杖翁低喝道:“莫响!少停,和你细说。”黑脸女子站在一边,抿着嘴直乐。
鹿杖翁把虞二麻子装扮停当,向黑脸女子说:“这位虞老先生,也是川中华山派下的老前辈,在京中多年,本乡本土的事,有点隔膜,真想不到他会到了此地,你又怎样遇见他的呢?”黑脸女子便把崔家寨巧遇的事,大略一说。鹿杖翁点着头说:“姑娘!你先到岭上孙娘娘总帐缴令,顺便替我说一声,收了个年老的伙伴,却不要说他从京城下来的,姑娘,你明白我意思么?”黑脸女子应声:“晓得!”便转身要走,鹿杖翁忙又把她喊住,悄悄地吩咐了几句话,才让她走去。
黑脸女子一走,马上有两个蛮婆搬来许多吃喝的东西,搁在佛龛前面的桌子。鹿杖翁一挥手,蛮婆们退去。便向虞二麻子说:“你奔波了一夜,吃点东西再谈。”虞二麻子说:“不成!我没把事情弄清楚,便是一桌子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鹿杖翁哈哈一笑,把他拉到佛龛后身,一张凉榻上,斟了一大碗茶与他,笑道:“我先听听你的,你好好地蹲在京城内,怎会跑了出来?而且充军似的,会奔到这里来?瞧你从这条路上走,大约闪避着沿途的兵荒马乱,走迷了路途了?”虞二麻子喝了几口茶,一声长叹,便把跟着钦派押运二十万两饷银的太监王相臣出京,途遇塔儿冈义军,巧逢杨展,与其斗智,“金蝉脱壳”,饷银改途,不意仍然失败,饷银尽失,力屈被擒。万不料杨展深入盗窟,暗中说情,保全自己性命,闹的无颜回京,决定孤身回乡,一路绕道,夜走崔家寨等情,一一说明。鹿杖翁听得惊诧不已,向他说:“想不到分别个把月工夫,你出死入生,闹出这样事来。杨相公定然感激你弥缝香窟一案,极力想法救你脱难。不过照你一说,你在塔儿冈并没和杨相公会面,我知道杨相公和北道上绿林,毫无渊源,怎会深入盗窟,居然有这手眼,塔儿冈瓢把子,竟会看在他面上,轻轻把你放掉呢?这真奇怪了。”虞二麻子说:“这且不去管他,将来回到四川,碰着我们姑老爷,自会明白,现在我急于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会到了此地?那个黑面女子又是什么人物?看情形,你把我们华山派祖师传授下来许多神秘的医道,在这儿大显神通了,所以他们称你为老神仙咯。”鹿杖翁笑道:“且莫心焦,你且吃点喝点,解了一夜的饥渴再说。”说罢,拉着他转到佛龛前面的桌上,虞二麻子实在也是饿极了,一面吃喝,一面逼着鹿杖翁细说情由。鹿杖翁说:“你来得正好,你要知道,我这么大岁数,还特地自投军争之地,你瞧我有点发疯?其实我有极大用意的,想不到你误打误撞的会在此巧遇,这是天使机缘,我却高兴之至。”虞二麻子听得摸不着头脑,朝着鹿杖翁发愣。
鹿杖翁说:“我出京以后,原打算从太行转华岳,出陕进川,一半想瞧瞧闹得沸天翻地的几位魔王,究系什么人物?不料我从娘子关由晋入陕,华阴一带,尽是李自成大队人马,正和潼关官军大战,我没法一游华岳之胜。
由华阴转入商洛,又听到曹操罗汝才这股人马,想从郑西进攻襄阳,张献忠一股,想进巴蜀。我一想不好,张献忠这位魔王,如何攻进四川,我们家乡大劫临头,不知要葬送多少性命。我们家乡,不乏保卫桑梓的英雄贤豪,不过事机仓卒,一时难以合力保乡。我这样年纪,死何足惜!无论如何,也得替自己桑梓尽点力量。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半路里定了这主意,便从商洛进了豫楚交界的紫荆关,一路避开了攻打郑西的曹操罗汝才这股人马,渡过天河口,进了大佛山,到了崔家寨。然后由崔家寨向竹山房山一路走来。因为我在路上探得张献忠一股人马,是由房山出发,向兴山秭归一路进兵的。从崔家寨走到此地,碰上了张献忠留守房山的一支人马,便是这儿的神策营。这神策营是监军太保孙可望,和他妻子绰号玉面狐带领的人马。孙可望是张献忠的第三个养子,他们称为三太保,又号称神策将军。玉面狐便称神策娘娘。这儿便是由竹山到房山的要口,地名吕祖岭,这座道院,便叫吕祖吧。我到这当口,正值这位神策娘娘在战场上受了伤,跌断了臂骨,在这座吕祖观内养伤,四近贴着招揭:‘有人治好神策娘娘臂伤者受重赏。’我便揭了招贴,作为进身之阶,居然被我医治好了,大得监军太保和这位神策娘娘的宠信。神策营内不少受伤生病的头目喽罗们,也纷纷请我医治,也被我治好了十分之六七。这一来,神策营上上下下几万人马,都知道有个穷道爷仙医转世,八大王是真命天子,自有神灵扶佐,一派胡言,越说越奇。这位监军太保和神策娘娘大喜之下,一定要加我一个封号。他们不知我是谁,我也没说出鹿杖翁三个字,初到这儿,便把穷道爷三字,当作我的别号。大约这般无法无天的魔君,也怕极了这个穷字,嫌穷道爷三个字的称呼,不好听,硬要给我加上一个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