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胡子蓬乱的珀斯,系着一条硬撅撅的鲨鱼皮围裙,站在熔炉和铁砧之间。铁砧放在一块硬木上面,他一只手握着一个矛尖放在炭火里烧,另一只手拉着熔炉的风箱。这时,船长亚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皮袋子。离熔炉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郁郁寡欢的亚哈停下脚步,一直等到珀斯从火里抽出铁矛尖,开始放在铁砧上捶打——通红的矛尖迸射出浓密的火星,在空中飞舞,有的溅到了亚哈跟前。
“这就是你的小海燕吗,珀斯?它们总是飞在你的后面;带来好兆头的鸟儿,可也并不是对谁都这样——看看这里,都给它们烧坏了;但是你——你活在它们中间,却没有烧焦。”
“因为我全身都烧焦了,亚哈船长,”珀斯回答道,暂时停下了手中的锤子,“我早已经过了烧焦的考验,你要烧出一个疤来,还真不容易呢。”
“好了,好了,别扯了。你畏畏缩缩的声音听起来太冷静了,对自己的不幸也太理智了点儿。我又不是在极乐世界,别人不至于发疯的不幸,我全都没有耐心。你应该发疯才是,铁匠;说说,为什么你没有发疯?你怎么能忍受得了,而没有发疯呢?是老天爷还在恨你,你才没有发疯的吗?——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焊一个旧矛尖,先生,上面尽是裂缝和凹痕。”
“经过这么一通狠狠的使用,铁匠,你还能把它修平吗?”
“我想会的,先生。”
“我想你能把任何裂缝和凹痕都弄平,不管那铁有多硬,是吧,铁匠?”
“没错,先生,我觉得我能,所有的裂缝和凹痕,除了一个例外。”
“那你看看这儿,”亚哈叫道,激动地走向前来,双手搭在珀斯的肩膀上,“你看看这儿——这儿——你能把这样一条裂缝弄平吗,铁匠,”他用一只手朝自己皱纹累累的前额一抹,“如果你能做到,铁匠,我会开心地把脑袋搁在你的铁砧上,让我的两眼之间好好尝尝你锤子的猛打。回答我!你能把这条裂缝弄平吗?”
“啊!就是这个例外,先生!我不是说过,除了一个例外,我能对付所有的裂缝和凹痕吗?”
“没错,铁匠,就是这个;没错,老兄,它是没法弄平的;因为你只看到它长在我的皮肉上,实际上它已经深入我的头盖骨里边了——所有的皱纹都是这样!可是,说正经的,今天别再修理鱼枪长矛了。你看看这儿!”亚哈把皮袋子摇得叮当响,仿佛里面装满了金币。“我也要做一根标枪,一千个魔鬼也弄不断的标枪,珀斯。它要像鲸鱼自己的鳍骨一般扎在鲸鱼身上。这是材料,”他把袋子抛在铁砧上,“你看,铁匠,这些是收集来的赛马铁掌上的钉头。”
“马掌上的钉头,先生?嘿,亚哈船长,你有了我们铁匠不曾使过的最好最结实的材料。”
“我知道,老头,这些钉头会像谋杀犯的骨头熔成的胶一样焊在一起。快点!给我锻造标枪吧。先给我打十二根铁条,然后弄弯,绞扭在一起,把这十二根铁条捶成一个标枪头,就像有十二股绳的捕鲸索那样。快点!我来拉风箱。”
十二根铁条终于打出来之后,亚哈一根一根地试过,亲手把它们绕在一个又长又重的铁螺栓上。“这根有裂缝!”最后一根被挑了出来,“把这根重新打一下,珀斯。”
重新打好之后,珀斯正准备把十二根铁条锻打成一根时,亚哈止住了他的手,说他要亲自锻打自己的标枪。于是,亚哈便有规律地一哼一喘地在铁砧上锤打起来。珀斯则把灼热的铁条一根根地递给他,被风箱劲吹的熔炉直射出猛烈的火焰。这时,那个拜火教徒悄悄走过来,俯首朝向炉火,看来不是对这项苦工发出诅咒便是在祝福。可是,当亚哈抬头看时,他便溜到了一边。
“那边那蓬闪闪烁烁的火星是怎么回事?”斯塔布咕哝着,从船头楼那里望过来,“那拜火教徒闻见火就成了引信,他自己的气味就像一个灼热的滑膛枪火药池。”
最后,把已经打成一整根的枪头,再送去回一次火。当珀斯把它嗤的一声投进旁边的水桶里去淬火时,滚烫的蒸汽喷到了正俯身察看的亚哈脸上。
“你是想给我打上烙印啊,珀斯?”他痛得脸上一阵抽搐,“我这是自己在给自己打烙铁啊?”
“上帝保佑,不是那样的,不过我还是有点害怕,亚哈船长。这根标枪是不是为了对付白鲸的?”
“是为了对付那白魔鬼的!可是现在要对付的是倒钩,你得自己打了,老兄。这是我的几把剃刀——最好的钢;嘿,要把倒钩打得像冰海里的冰凌一样锋利。”
老铁匠瞧了一会儿这些剃刀,好像是不乐意用似的。
“拿去吧,老兄,我不需要它们了,我现在既不刮胡子,也不吃晚饭,也不祷告,等到——可是,嘿——干活吧!”
珀斯终于把那些刀片打成了箭头形状,又焊在了枪头上,不一会儿,那标枪一头就变得十分锋利了。铁匠正要最后给这些倒钩淬一次火,他叫亚哈把水桶拿到旁边来。
“不,不——用水不行,我要它经受真正的死亡淬火。喂,听着!塔什特戈、奎奎格、达戈!你们说呢,异教徒们!你们愿意给我点儿血,把这倒钩淬淬吗?”他高高地举起标枪头来。一串黑影点头表示同意。三个异教徒的身上便分别被戳了三个小眼,这对付白鲸的倒钩就此淬火完毕。
“我不是奉天父之名,而是奉魔鬼之名为你洗礼!”当那恶毒灼热的倒钩吸干洗礼的血时,亚哈神志失常地嚎叫道。
现在,亚哈从舱下收集起来的备用枪杆中,选出一根还带着树皮的山核桃木杆,把它安进标枪头的套接口里。然后解开一卷新的捕鲸索,放出十几英尺来,拉到绞盘上,绷得紧紧的。他把脚踩在索子上,直到索子像竖琴的琴弦一样发出嗡鸣声,才急切地俯身察看,看到绳股没有散开,便高叫道:“好了!现在可以缠起来了。”
于是,把索子一头拆散,把分开来的绳股像编辫子一样缠绕在标枪头的套接口处,然后把枪杆结结实实地插紧,再从枪杆下端把索子一直向上交叉缠绕到枪杆中部,牢牢捆住。这样一来,枪杆、枪头和索子——就像命运三女神一样——不可分割了,亚哈闷闷不乐地拄着这把武器大步走开。他的假腿发出的声音,和山核桃木枪杆发出的声音,空洞地沿着每一块船板回响着。可是,在走进他的船长室之前,传来了一阵轻轻的、不自然的、半开玩笑的、却又极其哀怨的声音。啊,皮普!你这可怜的笑声,你这无所事事却不得安宁的眼睛,你所有奇怪的哑剧动作,可不是毫无意义地与这艘阴沉大船的黑色悲剧混在一起,并且嘲弄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