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斯,这个浑身脏污、两手血泡的老铁匠,利用目前这一带地区温和凉爽的夏日天气,为了给不久即可预期的异常繁忙的捕猎做好准备,在协助打造完亚哈的假腿之后,并没有将他可移动的熔炉搬回到船舱之中,而是继续留在甲板上,牢牢地捆在前桅带环螺栓上。现在,几乎不间断地有小艇领班、标枪手和头桨手来找他,要他为他们做些零零碎碎的活计,或是改造,或是修理,或是新打制各种各样的武器和艇上用具。他身边经常围绕着一圈焦急的人,全都在等着他帮忙;他们拿着小艇上用的铲子、鱼枪头、标枪和鱼枪,满怀嫉妒地看着他苦干时搅起阵阵煤灰的每一个动作。然而,这个老人只是用一只无比耐心的手敲打着一把无比耐心的锤子。他从不嘟嘟囔囔,从不急躁,从不发火。安静,缓慢,庄严;他更深地俯下自己早已伛偻的脊背,不停地忙碌着,仿佛劳苦就是生活本身,锤子沉重的敲击就是他心脏沉重的跳动。就是这样——悲惨至极!
这老头走路的样子很是奇特,步态稍微有点偏斜,又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在航行一开始曾引起水手们的好奇。在大家一再追根究底的追问下,他终于做出了让步;于是,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他那悲惨命运中还有一段不光彩的故事。
一个严冬的午夜,夜色沉沉,这个并非无辜的铁匠还在两个城镇之间赶着夜路。他有点神思恍惚,感觉一阵致命的麻木袭遍全身,便去一座歪歪斜斜的废弃谷仓中歇歇脚。结果把两脚的十根脚趾全都冻掉了。从这次意外遭遇之后,终于逐渐展开了他人生戏剧充满欢乐的前四幕,和漫长而悲伤的、至今尚未落幕的第五幕。
他本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却在这个年纪逢上了姗姗来迟、在灾难的专门术语中叫作家破人亡的惨事。他曾是个技艺精湛远近闻名的手艺人,活多得干不完;有一座带花园的房子;一个年轻的女儿一般的爱妻,还有三个无忧无虑、面色红润的孩子;每个星期天他都去一座丛林环绕、喜气洋洋的教堂做礼拜。但是,一天晚上,在夜色的掩盖下,凭借最为狡猾的伪装,一个穷凶极恶的窃贼溜进了他幸福美满的家,把他的一切偷得精光。说起来更为难解的是,是这个铁匠自己无知地引狼入室。那贼简直就是瓶子里的魔鬼!一旦打开致命的瓶塞,魔鬼就会飞出来,让他的家毁于一旦。出于谨慎、精明和节省,铁匠把铺子设在他家的地下室里,但是有一个单独的门可以进出;所以,他那年轻可爱又健康的妻子就总是紧张而不无快活地,饶有兴致地倾听着自己年老的丈夫用年轻的臂膀猛力敲击锤子的回声;这回声模糊地穿过地板和墙壁,不无甜蜜地传到育儿室,传到她的耳边。就这样,在这结实的劳动之神的钢铁催眠曲中,铁匠的几个婴儿被摇晃着进入梦乡。
啊,痛上加痛!啊,死神,为什么有时你不能准时赶来?你要是在他家破人亡之前把这个老铁匠带走,那么,那年轻的寡妇还可以痛痛快快地悲伤一场,她的孤儿们还能有一个真正可敬的、传奇般的父亲,供他们在以后的岁月中想象一番;让他们成为有能力战胜逆境的人。但是,死神偏偏拖走了一个终日辛劳、肩上担着另一个家庭责任的善良的哥哥,而撇下了这个一无用处的老头,直等到生命可怕的腐朽让他更容易收拾之时才来为他收场。
何必要把这个故事讲完呢?地下室里锤子的敲打声一天天变得密集,也一下比一下微弱;妻子僵坐在窗前,无泪的双眼闪闪发亮,凝视着她孩子们流泪的面庞;风箱停了;熔炉塞满了灰烬;房子卖了;母亲一头扎进了教堂墓地深深的青草丛中;她的两个孩子也相继跟着她去了那里;这无家无室的老人戴着黑纱,蹒跚地上路,成了一个流浪者;他的悲痛没人在乎,他的白发成了儿童嘲弄的对象!
对于这样的生涯,死亡似乎是唯一令人满意的结局;但是,死亡只是投入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领域;它只是对那无边无际的“遥远”、“荒蛮”、“汪洋”、“浩无际涯”的可能性的第一声招呼。所以,在那些渴望死亡而又心存内疚、不肯自戕的人的眼中,贡献一切又涵容一切的海洋便诱人地展开了一片难以想象的天地,恐怖,奇妙,充满新生活的冒险。而从无尽的太平洋中央,还有成千上万的美人鱼在向他们歌唱:“到这边来吧,伤心欲绝的人,这里有另一种生活,死亡只是一个中介,不再是负担;这里有超自然的奇迹,没有人为此而丧生。到这边来吧!与其在你憎恶也同样憎恶着你的陆地世界中毁灭,还不如投身于一种比死亡更容易遗忘一切的生活。到这边来吧!把你那教堂墓地里的墓碑放到一边,到这边来吧,让我们与你结合!”
倾听着这些声音,从东到西,从日出到日落,这铁匠的灵魂发出了回应,好吧,我来了!于是,珀斯就这样出海捕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