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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死为聻(第1页)

我曾经说过“鬼是饿不死的”,但饿不死并不等于死不了,所以鬼魂仍然存在着一个“死”的问题。前面提到的尺郭把鬼当饭吃,在人家肚子里被消化了,变成或实或虚的粪便,应该是死了吧。张巡号称斩鬼张天君,终南进士钟馗有《斩鬼传》,五猖神以杀鬼为事,既然被斩被杀,自然也是死了。所以民间本有鬼会死掉的观念,但那些算是“非正常死亡”,而且所说的鬼也未必皆是人鬼;人鬼的“自然死亡”大抵以“年久变小”含糊过去了。

在西方传来的轮回说中,鬼魂是无所谓死亡的。除了十恶大罪要下无间狱受无量苦之外,不要说人,就是一切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的生物之魂都要各自投生六道。那时畜生转世为帝王(如隋炀帝即大老鼠转世)以及帝王转世为畜生的事也并不稀罕。至于下到地狱中受刑的鬼魂,那就更不会死了,因为要是能死,据说就太便宜了他。一些佛经对八大地狱和下属一百二十八个小地狱的酷刑都有极详尽的描写,锯断了,碾碎了,捣烂了,哪怕煮成肉粥,只要“业风”一吹,立刻恢复原形,然后接着受刑,罪魂求死而不得,还要以其痛苦之状给到冥府参观的人做反面教员。所以那种“一个不杀”的政策并不是在所有地方都值得让人感戴的。

但中国的鬼魂还是存在着死亡问题,虽然一直有些含糊,可是终究还是要说清楚的。最晚到了唐代,小说中已经反映了一种见解,即冥界的鬼也与阳间的人一样,是会“自然死亡”的。唐临《冥报记》中睦仁蒨问冥官成景曰:“鬼有死乎?”曰:“然。” 仁蒨曰:“死入何道?”答曰:“不知,如人知生而不知死。”鬼魂死了,却还要问死后的去处,可见那死与子产说的游魂如气散去并不是一事。子产说的结论是由有鬼而变为无鬼,而此时的见解则是鬼死而神存。既然鬼死后并不消失,为了避免扰乱社会,不给他们找个落脚地是说不过去的。

于是到了薛渔思的《河东记》,就杜撰出了个“周递数百里,其间日月所不及,经日昏暗,常以鸦鸣知昼夜”的“鸦鸣国”。

又问曰:“鸦鸣国空地奚为?”二人曰:“人死则有鬼,鬼复有死,若无此地,何以处之?”

这一见解很是干脆,摊开来讲就是:人死则有鬼,如果没有冥界,怎么安置这些鬼?鬼也要死的,如果没有另一个冥界鸦鸣国,又怎么安置死鬼的亡魂?至于这鸦鸣国,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的创意。鬼魂所在的冥间岂不已是“日月所不及,经日昏暗”吗?对于鬼来说,死后的生态环境竟然有“如归”之感,所不同者,只是以鸦鸣知昼夜而已。至于这地方的疆域,虽然并不怎么辽阔,但既是空地,短期内总是宽敞的。所以鬼死之后到了鸦鸣国,用现代的观念来理解,好像只不过是迁移到了一块殖民地。这发明真是浮浅得很。

《聊斋志异》中《吕无病》一篇,女鬼吕无病一夜奔波数千里,终于精力耗尽,“倒地而灭”,她丈夫为她建一个“鬼妻之墓”。因为她丈夫生在人世,这墓自然只能建在人间,但这只是个象征性的“衣冠冢”,并不能证明吕无病的魂灵就在人间。而《章阿端》一篇更是专门以鬼的死亡来编成的故事,人鬼相恋,常以鬼的复活结为团圆的收场,即使不能复活,人与鬼总还是能相恋的;但这篇以出奇取胜,用一个女鬼(戚生的妻子)的逃避转世成全了与戚生的人鬼婚姻,又用另一个女鬼(戚生的情人端娘)的再次死亡结成大悲剧,他们就是连人与鬼的相恋都不能实现了。

……如是年余,女(端娘)忽病,瞀闷懊,恍惚如见鬼状。妻抚之曰:“此为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

“鬼死为聻”。既然鬼可以祟人,那么聻同样可以祟鬼,所以这聻实在让鬼可惧。于是人间的术士们就“远交近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倘若遇到为鬼所祟的事,那就向聻发出联盟的意向,请聻作祟以治鬼。此术最早见于金人韩道昭《五音集韵》卷七所引的《搜真玉镜》,云:“人死作鬼,人见惧之。鬼死作聻,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

《搜真玉镜》是一种小学类的书,详情不知,但《五音集韵》是把唐人编的《广韵》和北宋人编的《集韵》拼合而成,所以此说最晚也应该始于北宋了。

但在此之前的唐代,对聻的解释却是另外一样,从记载上并没有“鬼死为聻”之说的。

唐时的民间好在门上画虎头,并书一“聻”字,用以驱除恶鬼。可是这“聻”是什么东西,说法大致有两种。其一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说的“聻”字为“沧耳”二字的合文,原文道:

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阴刀鬼名,可息疫疠也。予读“旧汉仪”,说傩逐疫鬼,又立桃人、苇索、沧耳、虎等。聻为合“沧耳”也。

这里说的“旧汉仪”不知具体指何种汉仪,但所引与东汉末年蔡邕的《独断》很类似,《独断》云:“赤丸五谷,播洒之,以除疾殃。已而立桃人、苇索、儋牙、虎、神荼郁垒以执之。”很明显,段氏所说的“沧耳”在这里写作“儋牙”,字形相近,当有一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们已经合文为“聻”,做了“阴刀鬼”的一种。

阴刀鬼一词仅见于此,很难讲通,所以有的书如《广博物志》就改为“司刀鬼”,《渊鉴类函》则以诸兵器都有神灵之说,更改为“司刀神”(其实本有“刀神”,其名甚怪,叫“脱光”)。但我怀疑这“阴刀鬼”也可能是“阴司鬼”之误。如果聻是阴司之鬼,也就是管鬼的鬼,自然就要为群鬼所惧怕。但是有一点需要说明,这里的“沧耳”或“儋牙”所捉的鬼是疫鬼、邪鬼,而不是我们要说的人死后的鬼魂。

另一种对“聻”的解释见于唐人张读的《宣室志》:

河东人冯渐,初以明经入仕,后弃官。有道士李君善视鬼,授术于冯渐。大历中,有博陵崔公,与李君为僚。李君寓书于崔曰:“当今制鬼,无过渐耳。”是时朝士咸知渐有神术,往往道其名。后长安中人率以“渐”字题其门者,盖用此也。

按依此说,“渐”是指术士冯渐之名,“耳”则为语辞,“无过渐耳”,意思就是“如今治鬼之人,没有能超过冯渐的了”。不料是写字的人潦草或是看字的人马虎,这“渐耳”二字就因连书而误认为“聻”字了。此说虽然有趣,但却不大令人信服。但不管是笔误还是合文,术士们觉得用上这样一个字书中从未见过的怪字,既然能唬人,吓鬼的功效也就多了几分吧。至于这聻从吓鬼的“阴司鬼”变成了祟鬼的东西,进而成了“鬼死为聻”,其转换的细节虽然不得而知,但出于术士的创造应该是不错的。

可是鸦鸣国的空地也有填满的时候,那时又该如何呢?也不要紧,我们有辩证法:“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绝。”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还可以成为别的什么东西,也是层出不穷的。但是古人还没有无聊到为聻的居住空间发愁的地步,所以也就到聻为止了。

但是这种“层出不穷”的理论留下一个大话柄,自人而下如果是无穷无尽,那么自人而上呢?所以难免就会有人要问:人死为鬼,可是人又是什么东西死了变来的呢?而“那个东西”又是什么东西……以善辩闻名的稷下先生田巴告诫弟子禽滑釐:“禽大,禽大,你没事少到外面溜达!”就是怕他碰到这种刨根问底的人,带回这种刁钻古怪的问题。

但缠夹二先生即使不找上门来,有些问题也是不应该回避的。譬如有人问:“你虽然说到了鬼魂的自然减员,却忽视了他们的自然增员。难道冥界的男女都做了绝育手术了吗?”这问题提得就很合情理,而且确实有很权威的材料做证明,鬼魂是有生育能力的。最典型的自然要属《聊斋》中的《湘裙》一篇了。晏家的老大三十多岁死了,不久妻子也跟着到了阴世,两口子在那里过得很滋润,只是感到膝下无儿的凄凉,晏老大便在阴间娶了个小妾,居然结了珠胎,连生了两个儿子。而且这不是孤证,周作人先生有《鬼的生长》一文,记他在旧书摊上得到《乩坛日记》一编,全是人与鬼在乩坛上的对话记录,其中抄录有一段云:

十九日,问杏儿:“寿春叔祖现在否?”曰:“死。”“死几年矣?”曰:“三年。”“死后亦用棺木葬乎?”曰:“用。”至此始知鬼亦死。古人谓鬼死曰聻,信有之,盖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也。

谈“鬼死为聻”,这是陈词滥调了,新奇的则是“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阴间所产,就是鬼男女生的鬼儿子,那鬼儿子则是聻投胎的结果。这位到乩坛开讲座的鬼魂堪称搞宣传的人才,他能把两种难于并用的鬼系统缠夹到一起。在“人-鬼”之间,他用的是中国模式,人死为鬼,鬼却不再轮回,而在“鬼-聻”之间,他却用了西来的模式,鬼死为聻,聻又转世为鬼。真是中学西学交替为体用了。而且不止如此,据这《乩坛日记》所说,人是十月怀胎,而鬼是三月即产,一年可以坐三四次月子,且绝无超生之限。于是麻烦就来了,一方面是用中国的理论不让鬼魂投生为人,一方面却用西方的理论把聻引渡到鬼界,那结果是,人间和聻界从两方面向冥界挤压,冥界的户口真有爆炸的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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